柳昔亭被他留着问话,跪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擦黑才有些不利索地返回厢房。
岑书白似乎已经等待多时,见他回来忙让他把裤子撩起来,看他的膝盖已经有些发肿,拿了药膏在手心搓热了给他揉开。
但是柳昔亭一直没有说话,看他忙碌半天,终于说:“有烫伤药吗?”
岑书白一惊,说:“哪里烫到了?”
柳昔亭艰难地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说:“他往我身上扔茶盏,现在很痛。”
岑书白拿了两个高靠枕,让他俯身趴在上面,见肩膀红了一大片,还有些细碎的划伤。
岑书白回身去净了手,拿了瓶膏药坐在他身侧,先用热水轻轻擦洗过,才问:“你说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说。”烫伤没有及时处理,已经起了水泡,此时柳昔亭轻轻抽着气,说,“就是因为什么也不说,他才生气。”
柳昔亭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阖上了眼睛,说:“连着这么多天都在赶路本来就很累,一回来就跪了这么久,很困。”
岑书白给他上药,听他这种平静如水的语气,突然想起柳公子刚到穆府第二年的光景。
柳家灭门之前,柳小公子唯一一次在众人面前罚跪,还是因为他不敬师长。往日柳夫人罚他跪,也是关在祠堂里,从不肯轻易折损了他的颜面。
但是来到穆府没多久,穆盟主温和的表皮便被撕下,穆旭尧让他当死士,当杀手,也让他当惧怕主人的狗。
岑书白只能远远看着,看他被人拽住头发按在泥土里,看着穆府的武师狠狠踩住他的脸,逼他下跪认错。
但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不肯像宫廷里的奴才一般,对着穆旭尧行叩拜大礼。
他被扼住喉咙的时候依旧恶狠狠地瞪回去,他的额头流着血——刚刚他们逼他磕头,拽着他的头发向满是石子的地面上撞——血糊住了他的右眼,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却仍然不肯就范。
穆旭尧坐在黄花梨木圈椅中,旁边站着为他撑伞的下属。穆旭尧见此情景并不生气,反而倍感兴奋——驯服烈性的野兽,远比杀掉温顺的绵羊更让人有成就感。
于是他说:“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卸了他的膝盖骨,扔去后山喂狼。”
当武师的手按上他的膝盖时,柳昔亭终于失态,他拼命挣扎起来,近乎尖叫道:“不要!”
武师手上用力,柳昔亭只觉得膝盖处一阵剧痛,那个武师说:“你要说的不是这句。”
于是岑书白听见他用近乎惨烈的尖叫喊了一句:“我错了!”
穆旭尧顿时坐直了,说:“放开他。”
柳昔亭摔倒在地,半晌没有动静。但是穆旭尧不急,慢悠悠道:“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次。”
柳昔亭沉沉地喘着气,慢慢地跪直了,说:“我错了……请您原谅我。”
他曾经上跪天地先祖,下跪父母恩师,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了活命而向这般宵小下跪认错。
八年前也是在这间房中,岑书白也坐在床前给他上药。十五岁的柳昔亭看着他,说道:“你为了自己的私仇,把我骗到豺狼口中。你说要将性命交给我,是因为愧疚吗?还是也在骗我?”
八年后的岑书白手上一抖,突然低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你。”
柳昔亭有些昏昏欲睡,却听到了他这句话。但是柳昔亭并没有作声,也不打算回应。
岑书白替他处理好伤口,说:“如果你愿意用我,拿我的性命换什么都行,是我应得的。”
若柳公子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在他腥风血雨地闯出穆府,以无数生死关头终于换来外调苏州时,他就该杀了自己。
或者怎么样都好——折辱他,践踏他,才能弥补柳昔亭这些年所遭受的欺辱和折磨。
但是柳昔亭没有,他不仅不记恨,还依仗他、信赖他,连恶言相向都未曾有过。
许久,柳昔亭才说:“你骗了我,但是留在穆府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没理由赖在你头上。”
岑书白有些语塞,又听见他说:“但你不该骗我将寻桃卷进来。”
那几年穆旭尧虽然收下了柳昔亭,给了他新的名字,却并不重视他。岑书白担心日渐一日消耗下去,根本连穆旭尧的衣角都探不到。
他洞悉柳昔亭的心思,是他亲手将柳昔亭的软肋送到了穆旭尧的手中,而穆旭尧握着柳昔亭的软肋,确信他不敢反抗,才会更放心的将重要的事情交给他。
于是岑书白只是说了一句:“是我该死。”
柳昔亭不想回首往事,他已经可以不顾颜面地向穆旭尧下跪,承认自己是他的奴仆、是他牧羊的狗。在当初差点变成彻彻底底的残废时,他就知道,自己曾经秉持的顶天立地的信念,并不能让他活下来,也不能让他一报灭门之仇。
如果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就算将自己的尊严体面被人踩在脚下践踏,又有什么关系呢?
今夜繁星满天,却无明月。
柳昔亭披上衣裳,去敲了寻桃的门。
里面的灯光一闪,一盏豆大的光亮移到门前。寻桃秉烛开门,眼睛红肿,看来是哭了很久。
柳昔亭食指竖在唇前,示意她不要作声,悄然进了房门。
寻桃小声问他:“你肩膀痛不痛?”
柳昔亭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只是有点烫到了,没事的,你早点睡,明日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七星鱼丸。”
但是寻桃空出手去握他的手腕,小声说:“哥哥,我们走吧,我好害怕,他今天是不是又骂你了?还让你跪了这么久。”
有些话是寻桃不能听的,穆旭尧很早就让寻桃退下了,只留下了柳昔亭一个人。
柳昔亭说:“我没事的,我们很快就能回苏州了。”
*
次日一早,苏枕寄就被急促的拍门声震醒,他一边应着声一边匆忙穿好了衣衫。
他甚至都没去想是什么人会这般无礼,就毫无防备地开了门。
门刚一打开,苏枕寄只觉得面前堵了一座肉墙,惊得他往后退了半步。
“你是苏枕寄?”
苏枕寄退后几步,才看清楚外面的人——一个身高体壮的大汉居高临下地瞪着他,大汉腰上别了一把斧头,手臂上有一大片青色纹身。
纹身的图案很是独特,苏枕寄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
那大汉却没什么耐心,“喂!”他突然冲着苏枕寄喊了一声。
苏枕寄又被震得往后一退,疑惑道:“你认识我?”
那大汉抬起手,手中捏着一柄春燕飞刀,问他:“我认得你的刀。”
苏枕寄说:“是我的刀。”
“那就对了。我们堂主请苏公子过去聊聊,走吧。”
“你们堂主?”苏枕寄正疑惑着,又瞥见他手臂上的图案。
苏枕寄猛然清醒过来——那是一片藤萝花。
在苏州城,有两大堂口,一是春风堂,另一个就是紫藤堂了。紫藤堂属下之人,皆于右臂刺藤萝花。
那汉子见他打量来打量去,不耐烦道:“别磨蹭了。”
苏枕寄不解,问道:“见我干什么?我不认识他。”
“昨日我们二当家惨死在酒铺,是被人一刀毙命,随后分尸。”大汉说着顿了顿,道,“你的飞刀与旁人的不同,况且能用这样的窄刀割断人的半个脖子,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
苏枕寄恍然大悟般,说道:“哦,昨天那个尸体是你们的人,没有移交官府吗?”
大汉额上青筋跳了跳,说:“苏州府尹管不着我们紫藤堂的事!”
跟在他身后的小个子有些看不下去了,突然上前来要拉扯他:“我们三当家都亲自来请了,你还这般推三阻四……啊!”
这人的手将将要碰到他的衣衫,苏枕寄便一皱眉头,轻飘飘向后挪移了半步,反手拧住了这个小矮个的手臂,只听咔嚓一声,似乎是骨头移位了。
小矮个凄惨的叫声刚刚出口,就被身后的大汉一把捂住。
大汉将这人挥开,说道:“我叫武鸣,今日是奉我们堂主的命令来请阁下。阁下两个月前接过游仙阁的一桩委托案子,事涉此次命案,不知道阁下还记不记得。”
苏枕寄正用手帕擦自己的手,颇为不耐烦道:“我不记得。让你的人不要随意上手,我下手没有轻重,要是拧断了他的胳膊,也就算你们倒霉。”
他说完便要关门,却被一只手臂挡住,门外是武鸣的半张脸:“两个月前,游仙阁挂了张秋牌,是寻一个铜制瑞兽香炉。”
苏枕寄好像有了些印象,回想了些许,还不等他回答,武鸣又说:“游仙阁既然挂了这张秋牌,那自然是有人托游仙阁发布。阁下当时摘了这张牌,也顺利完成了——我想问问阁下,那个香炉是在哪里找到的?”
苏枕寄从不摘冬牌,因为任务琐碎且钱少。秋牌也只是来了兴致偶尔摘走一块,他也不知道一个破香炉怎么牵扯上了人命案子。
但是游仙阁的任何委托都要保密,他便说:“不能说。你不知道游仙阁的规矩吗?”
武鸣咬咬牙道:“如果你不说,紫藤堂便会把你当作杀害二当家的凶手,你身手再好,躲得过我们日以继夜的追杀吗?”
“好大的口气。”忽然一阵金声入耳,如空山撞金钟,唬得紫藤堂众人都向后退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