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绪老老实实地坐在屋中,被几个大人围着,看上去有些局促,丝毫没有当初当街抢人芝麻饼的风范了。
苏枕寄掐了个草叶,指使柳昔亭扎了个草蚱蜢,拿过去逗小孩玩。
他蹲在崔绪身前,问道:“你胆子也太大了,那天晚上怎么敢自己往那个地方跑?”
崔绪不答话,说:“我只和慕容大人说。”
苏枕寄嘁了声:“随便聊聊都不行吗?小气。”
他说着又搭话道:“那个方娘子对你很不好吗?你这么讨厌她?听其他人说,方娘子很和善的。”
崔绪皱了皱脸,语气干巴巴的,说道:“她……她不喜欢我,不许我和灵灵玩,我就……”
“哦,”苏枕寄把草蚱蜢塞到他手里,说,“我看你的房间里挺多这种小玩意的,你自己做的?”
说完也不等他答话,就指了指坐在一旁的柳昔亭,说道:“他也会,你喜欢,让他给你做。”
柳昔亭手边一堆草叶,看他把扎废了的蚱蜢扔过来,也不作声,照单全收,看起来兢兢业业。
崔绪仍然不说话,呆呆地盯着手里的草蚱蜢。
柳昔亭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你不用担心了,方娘子被抓了起来,可能会被杀头,你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崔绪却猛然一抬头,说道:“真的吗?”
苏枕寄席地而坐,就在崔绪边上,嗯了一长声,抬脸看他,笑道:“你紧张了?”
他学着柳昔亭扎的草蚱蜢试了半天,仍旧是团乱草。他索性一扔,说道:“你娘是自杀,你知道吗?”
崔绪瞪着眼睛看他,并不说话。
苏枕寄说:“她带着施恩寺的木牌死在了外面,官府肯定会查到施恩寺,她身上又是别人的木牌,那随即便会查到木牌的主人身上。你给慕容玉指了路,定了方绣的罪,她也不反驳,你们是想干什么啊?一起赴死吗?”
“公子。”崔绪那双大眼睛紧紧盯着他,流露出小孩子惯有的害怕神色,他说,“如果我说了,你们能救她们吗?”
“她们?”
崔绪咬了咬嘴唇,说:“方娘子不让我说的,我若是说了,灵灵会死,她也会死。”
“你不说她们也会死。”
崔绪摇头,用颇为崇拜的语气说道:“慕容大人会找到灵灵的。”
这边的大人和小孩你一言我一语,倒像是两个小孩子混在一起说闲话。一旁的边长贺也不作声,时不时看一眼沉迷于编草蚱蜢的柳昔亭。
忽听嗖的一声,正对着崔绪的窗户破了一角,一支利箭迎面飞来。苏枕寄头都没抬,抬手就抓住了即将射进崔绪脑门的那支长箭。
跟在边长贺身后的封言倒是惊呼了一声,随即叫道:“这位大侠,莫不是头顶上也长了眼睛?”
苏枕寄抬脸冲他腼腆一笑:“耳力还行。”
柳昔亭脚边堆了小丘似的草蚱蜢,似乎对刚刚发生之事仍然不甚在意。边长贺笑了声,说道:“越公子怎么不说话?”
刚刚那出倒是把崔绪吓了个好歹,他到底是个八九岁的孩子,看着一支长箭近在咫尺,吓得一头扎进了苏枕寄怀中,呜呜哇哇地叫了好几声。苏枕寄将小孩抱在怀里,轻轻给他拍着背,说:“有什么好说的,留点精力待会儿好打架。”
屋内人声尚未消失,便听得院内一片喧嚷,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边长贺一听,忙推门出去,就听见柳昔亭说道:“不要救火,救人吧。施恩寺保不住了。”
慕容玉返回时,施恩寺已被烧毁大半,所幸没有人受伤。寺中的孩子、娘子和杂役们都暂时安顿在穆盟主的生祠中。
柳昔亭站在泥像面前,仰望许久。
众人安然无恙,只有崔绪吓坏了。他胆大了这么久,此时倒像是终于后怕起来,抓着最后一个抱着他的人死活不肯撒手。
苏枕寄将他抱在怀里,从施恩寺一路抱进了生祠。八九岁的男孩子抱上个把时辰也不轻松,他只好盘腿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柳昔亭,悄悄叫他。
柳昔亭出神许久,竟然一时没有听见。苏枕寄抽出一只手,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子,噔的砸在他的右肩上。前面发呆的人终于回过头看他,神色不解,直到苏枕寄向他招手叫他过来,这个人才终于挪了脚步。
“你干嘛看那么久?”崔绪在他怀中睡着了,苏枕寄压低了声音问。
柳昔亭挨着他坐下,说:“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我在想,世上会不会有那样的事情,真正的善人好人,不得善终;而那些伪善之人却能在活着的时候就被人景仰崇拜。”柳昔亭语气平静,“那善报和恶果,到底都摊在了谁的身上?”
苏枕寄不知道他和那个姓穆的到底有什么过节,也很少听他说这样的话。但是每听一次,他都觉得柳昔亭身上那些不愿见人的伤口在流血。于是他不愿意追问,只是看他露出这样迷茫的表情就替他感到疼痛。
生祠内乱糟糟的,各人在说各人的小话,苏枕寄怀中的孩童在酣睡,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周遭的一切都热热闹闹的,但是柳昔亭却不像身处其间,他总是在看、在听,他好像什么都了解,却又什么都想不明白。
苏枕寄看了一会儿他的侧脸,才说:“我跟着师父读佛经,说人世间的因果报应自然是有的,只是有的来得快,那叫现报;但有的报应今生不能应验,要待来世。”
他看向柳昔亭,说:“我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时,喜欢一句话,“人生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柳昔亭问:“何解?”
苏枕寄笑了笑,说:“世人有世人的解法,你先告诉我你的解法,我再告诉你我的解法。”
柳昔亭默念了一遍,说:“人生短暂,如夜间一梦,也如朝露闪电……我解不出来。”他又想了想,说:“‘应作如是观’,到底什么是如是观?”
苏枕寄嗯了声,说道:“若直白去解,那就是‘人生自有它的定数,如梦如露如电,转瞬即逝,应该像这样去看待它’,但是这样去解,好像它什么也没说。我的解法呢,是人生短暂,有时如梦,但你不知道自己身处梦中,待梦离去,你却被梦中的相迷住了眼睛。”
“何谓‘如是观’,我不敢说我的解法是对的,但要我去说,所谓的‘如是观’,便是守住自己的心。心定了,梦幻也罢,真实也好,你都还是你。人生都已经如朝露般短暂了,生前身后名都成了过眼云烟,又何必执着于过往的那些好或不好的梦呢?”
他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师父时常教导我,纵然是圣贤书,读过的人多了,简简单单几个字都能解出十几种说法。所以不必死守什么规则,就算解错了佛偈,佛祖菩萨都不会怪罪我,那还有谁能怪罪我?”
柳昔亭沉默良久,才说:“你好像在讽刺我。”
苏枕寄大惊失色:“我好好跟你讲经,你怎么诬赖我?”
柳昔亭笑了笑,说:“你说的我听进去了,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生祠门前的慕容玉看起来脸更臭了,他找寻了一圈,终于看见了角落里蜷缩在苏枕寄怀中睡觉的崔绪。
他刚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苏枕寄就示意他小点声,低声说:“他吓坏了,你不要太大声。”
慕容玉的气焰消散了些许,也压低了声音,说:“方绣死了。”
坐在一侧的柳昔亭眉心一跳,说:“你们找到崔千方了吗?”
“找到了,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头,话都说不清楚。”
柳昔亭哦了声:“他可是土生土长的建宁人,想来应该有当年同在寺中的故人。”
慕容玉呸了声:“老和尚们都死光了,就剩下一个不会说话的,故什么人。”
苏枕寄看了柳昔亭一眼,见他眼神落在高大的泥像上,突然福至心灵,搭话道:“崔芸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家奴,那这个崔千方没有旧主吗?”
慕容玉说:“有倒是有……但是那人,不好请。”
柳昔亭像是有些忧惧,已经垂下了头,不再看人,只低着头去看自己衣摆上的花纹。
苏枕寄追问道:“是谁?”
慕容玉面色僵硬,说:“穆盟主。”
“听说盟主很好说话,怎么个不好请?”
慕容玉瞪他一眼:“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桩事情可不光彩,况且和他老人家没太大关系,平白招过来,算怎么回事?”
听他话里话外,对穆旭尧多少带着几分尊敬。柳昔亭却装不出笑意,冷面审官慕容玉是什么人,连王爷太子都不给面子的审官,竟然还会顾忌他穆旭尧的脸面。
他的心思还没转完,就听苏枕寄嘁了声:“还以为你慕容玉有多了不起,原来也怕开罪武林前辈,亏的崔绪这么崇拜你,等他醒了,我要揭发你的嘴脸。”
慕容玉臭着张脸:“跟你这种一根筋的人说不通!”
苏枕寄轻轻戳着崔绪的脸蛋,说:“跟你这种欺软怕硬的人我也懒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