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言,下来。”
这声一出,客栈门前霎时让开了一条道儿,左右各五人列在两旁,将人群隔开。从中走出的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一身黑色金纹长袍,腰间挂长刀,身形高大,眉眼深邃,不似汉人。
此人立在门前,仰首看向喊话的少年人,那个名叫封言的一撇嘴,轻巧地跃下,站在了这人身后。
柳昔亭遥遥看了一会儿,声音也有些悠远:“他就是雁翎刀的传人,落日陵边家的少主,边长贺。”
苏枕寄看着他的侧脸,说:“你们认识吗?”
“我知道他,但他不认得我。”
苏枕寄看他一眼,见他出神,就说道:“遭贼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我前段时间还被偷了钱袋呢。”
他这话音刚落,柳昔亭还没说话,人群中的一个大伯倒是搭腔了:“钱袋被偷的确不稀奇,再好的地儿,也架不住有几个贼。但是这个小贼,偷的可不是金银——是把人家少主屋里的桌椅板凳都偷了个干净,值钱东西不仅不动,还齐刷刷扔在了人家的床上。”
苏枕寄面露惊讶,说:“这个贼,不仅身手不凡,看来力气也不小。”
他说着用胳膊肘一捅柳昔亭,说:“你听说过这么奇特的贼吗?”
柳昔亭想了想,说:“苏州城现在可是卧虎藏龙,若是来几位与落日陵结仇的能人异士,也不算稀奇。”
边长贺说话的调门并不算高,在场有许多人耳力也不算差,被人群挤在其中,也听见他说:“既然是故意挑衅,我们倒也不怕。掌柜的不用忙,房间我叫人收拾了,桌椅不用再摆,我瞧那人还能偷点什么。”
封言明显不乐意,说:“少主,这还用报官查吗?这种做派,一看就是那个姓周的……”
“大成,带几个兄弟让百姓都散了,”边长贺并不让他说完,转头吩咐道,“别耽误人家做生意。”
封言悻悻地闭了嘴,往头顶上看了一圈,也不知道在张望什么。
人群渐渐散去,苏枕寄问:“你听见没有,他们刚刚说什么‘姓周的’,是不是这个有仇的能人异士姓周?你知不知道这号人物?”
但他这话都落地了,柳昔亭还在发怔,似乎没有听进去,也没有给他回应。
刚刚苏枕寄就觉得他的情绪有点怪怪的,于是凑过去看他,说:“不是要请我吃饭吗?什么时候去?我都饿了。”
柳昔亭听见他说饿才回过神,忙说:“是,我们现在就……哎!”
他话都没说完,被苏枕寄抓着就走,一路横冲直撞地冲出了人群。
好不容易站住了,柳昔亭松了口气,环顾一周说:“好像不是这个方向。”
苏枕寄还握着他的手腕,张望了一圈,哦了声,看向长街的另一头,胸有成竹道:“那肯定是这边!”
“你等……”柳昔亭连说话的机会都被剥夺了,被他拽着一路快走,好不容易把他拉回来,才无奈地笑了笑,说,“你……以前就记不住路,现在记性好起来了?”
苏枕寄不可置信道:“还不对吗?”
柳昔亭失笑,看向路边有卖糖人的小摊,用没被他握住的另一只手指了一下,说:“也不算不对——吃不吃糖人?”
苏枕寄也不松开手,又一路把人拽到了摊位前,仔细看了一圈,扭头问他:“这个糖人是谁?长袍纶巾,像个夫子。”
老板立刻答话:“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了,这位当然就是三闾大夫——屈原了。”
苏枕寄哦了一声,看向柳昔亭,说:“你病了这么久,我都忘记时间了——不过也还得半个多月呢,这么早就摆上了?”
老板笑道:“当然,宜早不宜迟嘛。二位公子,要买一个吗?”
柳昔亭看了看苏枕寄,见他很感兴趣似的,笑说:“就这个吧。”
苏枕寄捏着糖人,两人并肩沿着水边闲走。
隔水的是一溜儿的依水而建的白墙黑瓦红雕窗,天色已晚,夜色渐浓,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透出烛火的光亮。
苏枕寄还在盯着他手里的那个糖人,突然想起了什么,猛一转头,说:“端午节不也是你的生辰吗?”
他说着突然愁眉苦脸起来,说:“十年前陪你过了一回生辰,当时我什么都没有,也没能送你什么,这次我得好好想想。”
柳昔亭见他还真的开始为难,笑道:“这有什么好想的,你送什么都好,不送都好。”
“不送还好什么?”
柳昔亭笑道:“好在十年了,终于能再陪我过一回生辰。”
苏枕寄咬了一口糖人,说:“你不要说这些,我要好好想想。”
“那还吃不吃饭了?”
苏枕寄看他一眼,拽着他就走,说:“当然!”
这顿饭来得实在是有些太晚,柳昔亭在醉风楼留了一晚上的座儿,此时终于等来了它的客人。
夜间清风拂畔,窗外高悬明月,俯首能瞧见一街灯火,倒也别有趣味。
苏枕寄倒了一盏酒,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又看柳昔亭,说:“我喝两杯,可以吗?”
柳昔亭有些奇怪,说:“你想喝就喝,想喝几杯都可以。”
苏枕寄冲他神秘一笑:“你待会儿会为你的这句话付出代价。”
但他说完也不解释,自顾自喝尽了,说:“你这些年生辰都是怎么过的?也要摆桌吗?”
柳昔亭沉默了片刻,才说:“不怎么过。”
苏枕寄这段时间大概猜了猜,他觉得柳小公子这些年可能过得不太好。当年柳昔亭的礼节周全,是出于家风教养,但是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苏枕寄觉得他好像对自己多了些战战兢兢,甚至是不知为何的惶恐。
但柳昔亭既然要遮掩,他也没有揭开这层纱的道理。
所以他没有追问,只是说:“那今年要办。”
但是柳昔亭突然说了一句:“其实不应该办。”
他的声音很低,但是苏枕寄听见了,说道:“小办也是办,不会让你太铺张。”
柳昔亭放下了酒杯,说:“你听没听说过一本书,叫《风俗通》,东汉一个叫应劭的人写的。”
苏枕寄第一杯酒已经下肚,面上有些泛红,认真地摇了摇头。
“人人都说‘毒五月’,他那本书里也写‘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柳昔亭说着抿了抿嘴,说,“这个日子出生,会让人觉得不太吉利。”
苏枕寄本来有些酒意上头,听他这么说反而清醒了几分,反问道:“你读书多,那你读过《史记》没有?”
柳昔亭点头:“读过。”
“我记得那个……孟尝君列传,你知不知道那个故事?”
柳昔亭一听他说,便记了起来,一时有些羞惭,答道:“知道。”
苏枕寄坐在他的对面,此时已经有了些醉态,整个人趴在桌面上,伸着手臂,像是要抓他的手。
柳昔亭见他虚抓了好几次,犹豫了片刻,还是主动把手递了过去。
苏枕寄紧紧抓住他的手,凑过去看他的手背,说:“我知道,你从小就能写文章,但你有时候,脑子不太清醒。正经的史书不好好读,把一些……不知道真假的传闻倒是日日记在心里。再好的人,也要生病的。”
柳昔亭沉默了片刻,露出笑意,说:“苏公子教训的是,是我错了。”
苏枕寄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要往窗边去,柳昔亭赶紧站起身去扶他。苏枕寄倚在窗前,说:“我头晕,吹吹风。”
他把柳昔亭按在一边坐下,自己扶着他的肩膀站稳了,迎风吹面,半晌后回过头笑着看他,问:“生日过不过?”
柳昔亭也笑,手掌虚虚扶着他的胳膊,说:“过。”
苏枕寄像是满意了,身子却一晃,柳昔亭还没来得及搀住他,他就席地坐下了。
柳昔亭要拉他起来,他却不肯,伏趴在柳昔亭的膝盖上,说:“别动,真的晕了。”
柳昔亭看着他的头顶,忍住了想抚摸他的头发的想法,笑说:“这就是你刚刚说的,我要付出的代价吗?”
苏枕寄发出两声闷笑,说:“我酒量很差,谁让你不拦着我,你得背我回去了。”
柳昔亭说:“你吃饱了吗?”
苏枕寄点点头,说:“鲈鱼好吃,可惜你不爱吃。”
柳昔亭俯身搀他,说:“我下次试着尝尝。”
“不爱吃就不吃,”苏枕寄借他的力站了起来,说,“你不吃,就都是我的。”
他说要人背,却又把两条手臂都吊在人家的脖子上,迎面揽着他。柳昔亭的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有些无措地向两边张开着,生怕碰到他,很是紧张道:“你这样,我没法背你。”
苏枕寄嗯了声,却并不肯动。
柳昔亭的手臂从他身后穿过,轻轻揽住了他的后背,手掌却紧紧握成拳头,不让自己的一根手指碰触到他。柳昔亭见他不动,轻声劝说:“你松开一只手,我搀着你。”
苏枕寄哦了声,终于听懂了他的话,只剩下一条手臂挂在他身上,头却紧紧倚在柳昔亭的脖颈处。
柳昔亭本就心神紧张,突然听他好像说了句什么,但是没能听清,只能感觉到他吐出的热气,柳昔亭握住的拳头又紧了紧。
“你说什么?”
苏枕寄微微抬眼看了看他,这次说得清晰了些,柳昔亭听见他说的是:“手会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