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柳昔亭站在房门前,不太敢进去。他不知道苏枕寄会跟他说什么,又有点怕他要说的话是自己不想听的。但他犹豫了半晌,好不容易推开了门,轻声走进去就见苏枕寄侧卧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柳昔亭悄声吹熄了蜡烛,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侧躺下,借窗外投射的月光静悄悄地盯着他的睫毛看了许久。
“你还要看多久?”
柳昔亭被吓了一跳,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但是苏枕寄嘁了一声,说:“别装。”
听到这话柳昔亭仍然不肯睁眼,很固执地装睡。苏枕寄终于笑了声,抬手拍了他一下,说:“干什么。”
柳昔亭听见他笑,才很慢地睁开了眼睛,仍然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这样看了一会儿,柳昔亭又改变了侧卧的姿势,平躺下去,眼睛盯着帐床的顶,不再与他面对着面,颇没底气地说:“我怕你看见我又要生气。”
“我生气又不是因为你的脸。”苏枕寄半坐起身,伸手去捏住他的脸颊,说,“没有人会讨厌你的脸。”
柳昔亭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就想抿唇,但是脸颊被他捏住,这个习惯性动作也没有做成。
苏枕寄就这么俯身看了他一会儿,说道:“我一点儿也不想跟你生气。”
柳昔亭有些不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也没有反问,只是静默地等待他的下文。很快,苏枕寄又说:“柳公子,你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总在这个时候像个呆瓜?”
他放开了柳昔亭的脸颊,看他仍然神色迷茫,轻轻叹了口气,说:“不说了,睡吧。”
柳昔亭急急地转了个身,伸手去抓他的手,说:“阿寄……那你还生我的气吗?”
苏枕寄听他这么问就知道他什么也没想明白,立刻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生气生气,你在哪里都会用自己的脑子,就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用。”
柳昔亭往他身侧挪近了些,说:“在外面和那些人耍心思已经很累了,我只在你这里这样,你不能原谅我吗?”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苏枕寄在黑暗中看见他真诚的眼睛,再次叹了口气,说,“我只是不想看你自轻自贱,你总那种语气跟我说话,我一听见就要难受。”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已经接近自言自语,也许是觉得反正说不通,苏枕寄就自暴自弃地哎了一声,说:“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我明白,阿寄。”柳昔亭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你不想听我说什么。”
苏枕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侧了侧身子,离他更近了些,问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惹我生气?”
柳昔亭的额头贴着他的手背,轻声说:“我心里清楚,但是一对着你,我就会变成那个样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并不想让你讨厌我……”
“我什么时候说讨厌你了?”苏枕寄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跟他开个玩笑,让他不要这么紧绷,但是他实在笑不出来,只好继续说道,“我觉得你并不明白。”
柳昔亭突然坐了起来,一只手撑着床,直直地盯着他看,说:“我知道,你喜欢之前的我,不喜欢现在的我,但是我已经不能变成之前的样子了!”
他这番话越发激动起来,苏枕寄被他指控得有些莫名其妙,也坐直了看着他,说:“我没有那么说。”
柳昔亭说话已有些颤抖:“每次你问我,为什么要说那种话,为什么要问那种问题,是不是因为以前的我不会那么说?”
苏枕寄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危险,他不敢直言是或不是,于是就沉默了片刻。但是他的沉默落在柳昔亭的眼睛里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柳昔亭有些颓丧地垂下头,说:“阿寄,你喜欢的是不是从来都不是我,是你自己的回忆,是你自己造出来的泡影。”
“你在说什么?”苏枕寄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觉得他有点疯了,忙去拽住他的手臂,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柳昔亭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声音先哽住了,于是室内暂时地安静了下来。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苏枕寄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柳昔亭已经把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完全割裂开。在他眼里,苏枕寄若是想让他变回原来的样子,就是嫌恶现在的他。苏枕寄这么想着,觉得有些疼痛:他即使是对着过去的自己,也要如此自惭形秽吗?
苏枕寄又离他近了些,试图去拥抱他,说:“以前的是你,现在的也是你,没有什么不同。”
此时的柳昔亭僵硬得像块冰冷的石头,一动不动地坐着,任他的手臂穿过自己的腰身,却不给出任何反应。
“如果真的没有不同,你就不会生气。”
苏枕寄更觉一头雾水:“这与我生不生气有什么关系?”
柳昔亭不说话,就那么端坐着,继续充当石像。
苏枕寄心内一阵不痛快,也收回了手,说:“我不该生气,就算你总是用低三下四的语气同我说话,我也要欣然接受。柳昔亭,为什么啊?我只是不想你那样,既不是嫌恶你,也不是厌弃你,我在乎你我才会生气,你为什么要曲解我?”
他说着也动了气,一时心内委屈起来,翻身便躺下了,说起话来又像是要哭,背对着他说:“你不稀罕我的在意也就罢了,何必践踏我的一片心。”
柳昔亭仍然没有动静,许久才说:“我辜负你的一片心,可你再怎么希望,我也不能回头了,你就当一片好心付错了人吧。”
苏枕寄噌地翻过身来,怒视着他,说:“你说什么?”
柳昔亭的嘴唇紧紧抿着,却不与他对视,眼睛低垂,仍旧是刚刚的坐姿。
苏枕寄又重新坐起来,眼泪顿时掉下来,他颤声说:“你疯了吧,柳昔亭,你疯了吧。”
他连说了好几遍,终于安静下来,以手掩面,垂着头好半天没有说话。
也许是冷静了下来,苏枕寄慢慢地抬起脸看他,咬牙切齿地说:“柳昔亭,我告诉你,你自己要把自己当影子,自己愿意糟践自己,谁也管不着,但是我……”苏枕寄哽咽了一下,才说:“我对你之心日月昭昭,哪里有嫌恶之说,你为什么总要那样看待我?”
柳昔亭的脊背一下子弯了下来,伸出手想去擦他脸上的泪水,但是苏枕寄挥手就将他挡开了。柳昔亭悻悻地收回手,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那样想你……是我自己终日惶惶不安,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伤你,阿寄……”
他见苏枕寄冷脸不语,心内更是害怕,挪近了却不敢触碰他,只讷讷地道歉。
苏枕寄知道他心有病结,本也不想跟他计较一两句话的得失,但是刚刚的一席话实在把他气得不轻,苏枕寄又深感委屈,一时半会怎么都不想搭理他。
两人就这么凝重地僵持了许久,柳昔亭突然下床去,片刻后折返,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侧,说:“阿寄,你不要不说话,你实在生气,你打我也行。”
苏枕寄听他这么说,心头的郁火消散了些许,正准备就此放过他时,却感觉到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根皮制腰带,分量也不轻。
苏枕寄呆楞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唰地就丢到了他身上,说:“你疯了?”
这句“你疯了”终于不是带着怒火,反而有些忍俊不禁。柳昔亭稍稍放下心来,小心地说道:“我说真的,我若是完全不挡,我怕你接不住你的一掌,还是这个妥当些。”
苏枕寄觉得好笑,说:“我是修成金刚了不成?一掌你都接不住了?”
柳昔亭见他终于露了笑意,有些疲惫地倚过去,说:“阿寄,不要吵了吧,今天都吵好几次了。”
苏枕寄拉着他躺下,说:“有些事情我们一次两次说不明白,我愿意和你好好说。我下午跟你生气,你晚上跟我生气,勉强算扯平了,只是一点,你再说那种诛心之言,我是真的要介怀了。”
柳昔亭轻轻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后说:“阿寄,你说得对,是我不懂你的用心。”苏枕寄说道:“我也不懂你的用心。”
次日一早便要启程赶往敖山县,吵了一夜的两个人显得精神萎靡。众人都围坐在桌前,就等他们过来一起吃早饭了。
昨天大半夜的,庄晓就听见了疑似争吵的声音,今天刚坐下,就开始向岑书白求证。但是岑书白的嘴巴像被缝住了似的,半个字也不往外蹦。
直到两位落座,庄晓才更加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若说还在闹气,刚刚苏公子还剥了个鸡蛋给公子递过去,但若说和好了,这两个人仍然不说一句话,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寻常。
待要启程时,岑书白问道:“公子,马车还是像来时一样安排吗?”
苏枕寄突然说:“不一样。”
本来大家都各自悬着心,听他一说话顿觉要不好。
苏枕寄面色不变,客气道:“我就不和诸位同行了。”
庄晓大惊失色,他的眼神立刻移到公子脸上,心说公子肯定要出言劝阻,他已经准备好了替公子说话。
整个饭桌上都沉默了片刻,柳昔亭头也不抬,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