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昔亭的生辰已过去了七八日,施恩寺的案件也基本审结。那些女孩先是被送到坟场下的暗室中囚禁,日日不给饭食,喂些气味难闻的药汤,因此方绣才会拜托崔绪悄悄去给方灵灵送些吃食。
不过喂的是什么药剂,方绣一死,便没人知晓了。崔千方说不清楚话,慕容玉便从暗室一路追查,只知有辆运送草料的牛车出了城,目的地正是在距建宁府三十余里的一处庄子中。
但慕容玉赶到时,只瞧见屋内墙壁上印有黑鹰图样,庄子内已人去楼空。那些孩子也失去了踪迹。
建宁府陆陆续续聚集了许多找寻仙鹿灯下落之人,苏枕寄听闻有人寻到了祈灵派的踪迹,便兴冲冲地来寻柳昔亭。
他去敲了柳昔亭的门,笃笃了半天却没有人应。岑书白听见他的喊声,忙跟了过来,说道:“我们家公子刚刚出去了。”
苏枕寄奇怪道:“他去哪里了?”
岑书白道:“隔壁县城的一位故友邀他去赏画,大概要耽搁几天。”
一听赏画,苏枕寄就撇了撇嘴:“怪不得没叫我,我也看不懂。那他回来,麻烦告诉我一声。”
岑书白赶紧应下,看着苏枕寄离开院子,心内的忧愁才又浮现在了脸上。
说去赏画的人此时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别院,此院位于山谷之中,环水靠山,景色优美,是个不错的将息之地。但若有心术不正之人,此处也可作为杀人抛尸之所。
柳昔亭自从被穆旭尧遣来的人带入无名山谷,他总有种有来无回之感。进入这座阔气的院子,跨过两扇月洞门,便能看见正前方房门前的台阶之上放了一把铺着软垫的圈椅,穆旭尧高高坐于其中。此时日头正毒,院中两边静默地站着黑衣长刀的侍从。此处少说也有一二十人,却寂静无声,只余聒噪的蝉鸣。
目见此景,那种本能的恐惧便从柳昔亭的骨头缝里钻出来,他喉头动了动,在院中向穆旭尧跪下,说:“您找我。”
穆旭尧的右手还在缓慢地捻着佛珠,只在他进门时瞄了一眼,随后一直闭目不语。
在他身后的侍从突然上前,一脚踹上了他的后腰,柳昔亭险些扑倒在地,闷咳了几声,觉得喉间似有血腥味。
“你跪这么远,主人看得见吗?”
柳昔亭咬了咬牙,忍着剧痛要站起身,黑衣侍从的刀柄重击在他的腿弯处,柳昔亭登时重重跪倒,用左手撑着地才勉强直起身子。
他抬首看向高座之上的穆旭尧。那人不闻不问,仍在盘弄手中的佛珠。
柳昔亭的屈辱感从未像今日这般旺盛,但他仍然什么也不能做,只好一步步膝行向前,俯首叫了声:“主人。”
穆旭尧好像刚知道他来了一般,睁眼看他,说道:“现如今,你要做我的主了,大老远将我弄来建宁,怎么,你有什么指示?”
柳昔亭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穆旭尧笑了声,说:“翻了我的生祠,掀了我的施恩寺,你还想干什么?”
柳昔亭正欲辩解,穆旭尧便一抬掌,说道:“我想你可能玩疯了,记性变得不太好,没事。来,让寻桃过来。”
柳昔亭心内一颤,侧目看去,寻桃从房内走了出来,眼圈还红着,眼睛紧紧盯着他看,却仍是顺从地走到了穆旭尧身侧。
穆旭尧招呼管家在自己身侧加了张凳子,让寻桃坐下,用手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像抚摸一只小动物。
他笑看柳昔亭,说:“我想啊,你可能是思念寻桃,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今天妹妹在这儿,我替你回忆一下。”
这话刚落地,身后的侍从突然上前来按住了他的肩膀,柳昔亭心内大惊,颤声道:“您要干什么?”
穆旭尧看着轻轻颤抖的寻桃,说:“当年你哥哥不听话,我在他的左边肩膀上钉了一颗钉子,你记不记得?”
一听到他问话,寻桃立刻就要哭出来了,带着哭腔回话:“我……我记得,但是哥哥他现在……”
穆旭尧却不让她多说,接着说道:“放心,当初那颗钉子没有真的全钉进去,今天我也不会再赏你一颗,只让你妹妹看一看,当初钉在什么地方。”
柳昔亭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让他脱掉上衣,在明亮的日光下,让众人观赏他背上的伤痕。
念此他立刻开始颤抖,下意识用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襟,说:“施恩寺的事情……只是巧合,我不知道那是您的地方。有许多人盯上,我以为是因为仙鹿灯……”
穆旭尧却一拍寻桃的背,催促她起身,说:“过去仔细看。”
寻桃有些无措地站在了柳昔亭的面前,日光毒辣,柳昔亭额上已全是汗珠,寻桃挡在他身前,撒下了一片笼罩在他的身上的阴影。
按在柳昔亭肩膀上的手放开了,穆旭尧若是想要的是柳昔亭去衣的结果,夏衫单薄,两鞭子就能抽个稀烂,但他偏不。他要让柳昔亭亲手解开衣带,放弃自尊,将自己的体面和尊严剖开,暴露在阳光之下。
这是穆旭尧的驯兽之道,让对方的过错和他最害怕的惩罚相连接,往后只要有了忤逆之心,他就会回到今时今刻的屈辱之中。
柳昔亭手指颤抖,仍然紧紧捂住自己的领口,在沉默的对峙中终于开口求饶:“求您饶了我。”
“那你承认施恩寺的事情与你有关?”
柳昔亭颤声说:“与我无关,我也不知道您为什么要怀疑我,我只是出于好奇,才会出现在施恩寺。”
穆旭尧嗯了声,说:“就算我接受你的说法,那我让你杀的人呢?为什么迟迟不动手?”
柳昔亭的嘴唇已经没有了血色,强撑着说:“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做……”
穆旭尧哼了声:“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非要杀那个小子?”
柳昔亭说道:“主人自然有主人的道理。”
穆旭尧笑道:“今天终于会说话了。但我说过的话也绝不收回,你不懂吗?”
柳昔亭身子越俯越低,抓住衣襟的手指几乎发白,再说话时几乎带着泣音:“我没有做忤逆您的事情,为什么要我在这里脱衣?”
穆旭尧说道:“我不过让你脱去上衣,又没有责打于你,还不够仁慈吗?”他说完将目光移到了寻桃身上,说:“你不愿意脱,那就让你妹妹脱。”
柳昔亭颤抖的肩膀陡然凝滞,他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盯着穆旭尧看。
这些年来,穆旭尧为了牵制他,绝不会动寻桃一根头发,如今喂药在前,羞辱在后,柳昔亭登时有了与他拼命的冲动。
还不等柳昔亭说什么,寻桃先开口了:“您已经喂我吃了百花凋,就算哥哥哪里做得让您不满意,但他不敢不听您的话,您是知道的,何必苦苦相逼。”
寻桃说话时还在哽咽,说:“反正我是死是活不过在您的手里,您非要谁在这里脱衣,那我脱了又怎么样!”
柳昔亭跪了许久,腿已经麻了,但见寻桃真的去解衣带,忙爬起来去制止她,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挣扎着抓住了寻桃的手,把她紧紧制在自己怀中。
院中的蝉鸣之中夹杂着寻桃的抽泣声,两人跪坐在院中,十分狼狈。
柳昔亭用手掌按住她的头顶,浑身颤抖不止,说:“我脱。”
*
岑书白在天色黑透之时才收到消息,忙驱车去接人。他在一处山间小道见到了柳昔亭,和搀扶着他的寻桃。
岑书白惊奇道:“寻桃姑娘,他放你出来了?”
寻桃兀自抽泣,说:“他……他让我跟着哥哥。”
岑书白还想问什么,但见柳昔亭脸色十分难看,忙将他扶上了车。
将将踏上马车之时,柳昔亭突然开口说道:“不去宋府,找个客栈,我们先住几天。”
岑书白应了声,赶车路上没忍住问道:“公子受伤了吗?”
但是车内无人回答,岑书白心内焦灼,却不敢再问,只是一路快马加鞭,替他们安排好了住处。
岑书白进了他的房间就见他只是呆坐着,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向下垂落着。岑书白仔细打量了一番,见他的腰带系反了,花纹压进了里面,光滑的一面反而翻在外面。岑书白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时心内百般滋味翻滚,轻声问道:“公子,要不要吃点东西?”
但是柳昔亭仍然不语,屋内寂静无声,岑书白却听到了滴答的声音,柳昔亭今日穿的是墨绿色的长衫,屋内灯光昏暗,岑书白看了好一会儿才瞧见他的右手手背上有道蜿蜒的血迹,顺着指尖向下流淌,伤口不知有多久了,地上已积了一小摊鲜血。
岑书白吓得脸色发白,忙上前去查看,跪在他身旁,说:“公子,受伤了怎么不说,让我看看。”
但他还没碰到,柳昔亭就收回了手,说:“不深,死不了。”
“伤口深不深都要上点药啊,流了这么多血。”
柳昔亭的手指无力地颤了颤,说:“让它流一会儿,我心里才能好受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