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见鬼的要求?阿卡略显古怪的眼神仿佛在传递这句话。
他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很难形容,雅辛托斯自动把这理解为“无言以对”和“黔驴技穷”。
后者应该更多一点,因为半个多月前,把阿卡救回院落后,他就去接受了“结业典礼”。
作为最后一堂课,他回家时背后没有一寸好皮,当晚就陷入高热昏迷,隔日才清醒,阿卡恰好见证了全程。
如果那样的伤都没法把眼泪从他泪腺里挤出来,那“弄哭他”真的是一件天大的苦差事。
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任务的严酷性,阿卡半晌没说话,在雅辛托斯开始考虑是不是换个话题时,他沉默地转身,离开房间,过了一会拿了个洋葱回来。
雅辛托斯:“?我不饿,而且这是个生洋葱。”
阿卡面无表情地收紧手指,那颗可怜的洋葱顿时被捏得汁水淋淋,随后他将手凑到雅辛托斯的眼睛附近。
雅辛托斯:“我不——?等等,好像有点感觉了。”
少顷,雅辛托斯拽着阿卡的衣摆猛擦过盛的眼泪:“你在那上面放了什么神奇的药草?”
“……”阿卡救回自己的衣服,将干净的手帕递给雅辛托斯,语气淡淡,和之前嘲讽阿波罗时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般会做饭的人都知道,切生洋葱的时候会流泪。”
雅辛托斯:“……”
他缓缓将头埋进手帕,只给阿卡留了个后脑勺。
阿卡等了一会,也没看那个后脑勺有啥动静:“……殿下?”
他忍不住反思了一下,自己刚刚的嘲讽真的有那么大威力?以雅辛托斯的厚脸皮居然能感觉到尴尬?
雅辛托斯冲他摆手:“再给我条新手帕。”
哦,就说厚脸皮怎么会懂得尴尬。阿卡帮雅辛托斯换了条手帕,过了会眉头开始紧蹙:“远离洋葱汁后,应该过一段时间就停止流泪,我不知道你反应会这么大?”
雅辛托斯用新手帕闷了会脸,随后摘下:“可能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个,不太适应。”他使劲睁了睁,把最后一点泪意回收进眼眶里,“好吧,现在看来,之前那种眼泪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厚脸皮不懂得尴尬,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雅辛托斯若无其事地继续话题:“这条路行不通。我试试看那个硬塞给我的光团能不能用,是不是阿波罗的神力。”
屋角的小隔间顿时发出狗爪挠门的动静。
阿波罗在门缝上方露出一双眼睛,睁得溜圆:“你不能——你不可以使用我的神格!”
没人理他,雅辛托斯闭上眼睛,回想之前光团塞进胸口时的感觉,憋了半天:“……”
他默默换了个姿势,在床上躺下,免得保持这个坐直的动作让他联想起便秘。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足够阿波罗攒起新一波的底气,得意洋洋地叫嚣“我就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使用我的神格”,一抹微光才从雅辛托斯的胸口扩散而出。
像清晨时修饰在帕尔农山顶的朦胧熹微,这抹光逐渐扩大、增强,最终包裹住了雅辛托斯。
“很好,”雅辛托斯三步并作两步蹿到铜镜前,左右看看,点点头,“现在我们晚上可以省柴火了。”
他现在简直像个行走的大号光团。
雅辛托斯:“就没点别的用?”
阿波罗又在那儿挠门,发表“只有我才能发挥它的真正威力”之类的见解。
雅辛托斯回到床边坐下,捧起蜂蜜蛋糕啃了一口,语气随意地道:“哦。你开始想和我比试谁能更好地掌握你的神格了吗?”
“……”门板另一头的小狗勾霎时乖而安静。
雅辛托斯收回目光,对着蜂蜜蛋糕啃了一大口,带着点郁闷。
其实他有些夸大其词了。即便已经成攻堵住了阿波罗的嘴,他也不得不承认,在他使用阿波罗的神格时,确实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这种不配适的感觉很强烈,总之就是鲜明地在心底留下“这不是我的东西,也不适合我”的印象。
而且这光亮并没有维持多久,在他吃完蛋糕后,就熄灭了。
“味道怎么样?”阿卡的目光像是能穿过刺目的光团,笔直而专注地落在他身上。
雅辛托斯回味了一下,蜂蜜蛋糕的味道确实格外甜蜜,于是他心底的郁闷不知觉消散大半:“很棒。”他又忍不住抱怨,“就是太小了,这可是我攒了二十年的生日。”
阿卡接收到雅辛托斯“所以值得二十倍大的蛋糕”的暗示眼神,用冷淡筑起反弹之壁:“我去学做蛋糕时,厨娘特地强调过,不要一次给你吃太多糖,免得牙疼。”
雅辛托斯还想再软磨硬泡一下,从外院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等等,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哭?”
“……”阿卡沉默地点了点头,证明雅辛托斯没有听错。
打开门将蔫哒了的狗子拎出来,雅辛托斯循声走到院里的干草垛边,找到了一群大晚上不睡觉,聚众对月抹泪的黑劳士们:“怎么了?”
考虑到今天日子特殊,雅辛托斯问到一半,眉头就已经提前皱上。
之前的那个小女孩吓了一跳:“殿下!你,你怎么没举火把就出来了。”
雅辛托斯挑眉:“然后等着被你们发现?说吧,怎么了。”
黑劳士们慌乱起来,擦眼泪的擦眼泪,说没事的说没事,东一句西一句听得乱糟糟。
雅辛托斯对此早有预料,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精准定格在努力往后头缩的小女孩身上:“塔娜。”
小女孩猛地捂脸,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心虚声明:“我不知道!不要问我!”
她绞尽脑汁,还想再编出点“其实我们自古就有月下祭拜狼神的习俗”,细细的手腕就被稳稳抓住,力道温和地拉开。
雅辛托斯靠近的面容不期然撞进视线,月光下完美得像是被造物主眷恋地啄吻过,她的脑海一空,如同听闻海妖歌声的水手一般,晕乎乎地开口:“他们的家人受伤了。本来,在督政官换任的日子,即便没有主人家可以藏,大家也会找到隐蔽的地方躲好。但今年克列欧殿下和督政官阁下亲自带队,围剿了好几个往年都很安全的隐蔽处……他们的家人虽然侥幸逃走,但受了重伤,没有药的话,在这么炎热的夏天肯定活不过两天!”
雅辛托斯下意识看向阿卡:“我这边的药——”
阿卡:“没有了。”他冷冷地看向缩手缩脚的阿波罗,眼神称不上友善,“最后一点刚刚被他用完。”
阿波罗被黑劳士们齐齐投来的眼神看得连脖子也缩起来:“我……我也受伤了啊!”
这话本该占理,但他又有点心虚。
之前上药的时候,他觉得特别疼痛难忍,于是上完一层药后,又挖空药罐怼着伤口多抹了几层,按量来算,至少还能再供三四个人。
雅辛托斯也想到了这点,目光转凉,扫向阿波罗。
阿波罗差点捂头:“对……对不起嘛,那个,不能买,或者问乌纳陛下借吗?”
阿卡眉头一皱。
不是每一个医者都靠谱,有很大一部分“医者”是借着神明之名,以及一些糟糕的治疗手段,谋取钱财。
雅辛托斯使用的那种草药难得有效,但配方只掌握在阿波罗神殿的祭司手中,每年制作完成后平等地分配给每一个斯巴达人,即便是乌纳陛下,按照规矩也只能多拿一份。
因为雅辛托斯的训练,乌纳陛下早已经将今年分得的药全给了雅辛托斯,即使现在去借,乌纳陛下也拿不出药来。
雅辛托斯的目光落在阿波罗身上,停留片刻,眼睛一眯:“你真感到对不起?”
阿波罗连忙点头。
“很好,”雅辛托斯拖长声音,“我刚想起一个地方,有着源源不断的草药,甚至还能拿到配方。”
阿波罗反应慢半拍地道:“哪——哦!”
哪里有源源不断的药草,还有药草的配方?
——阿波罗神殿。
·
午夜时分,祭司完成最后一次祷告,将神殿的大门半掩上。
顺着幽长的回廊,他来到专门为祭司准备的休憩处。
休憩处面积不大,简单分了几个房间。走进屋里,已经有几个同伴安顿下,正坐在床边交谈:
“所以克列欧殿下来的时候,你不在?那你也没看到他一脸见鬼的模样,对我嚷嚷那套重甲里有邪祟,让我用圣火驱走它?”
“什么邪祟,我听说那套重甲可花了克桑陛下不少钱。”
“没错,我不觉得面对一套普通的盔甲,阿波罗会显灵。那玩意儿进了熔炉,没了就是没了。但克列欧殿下根本不听我劝,自己动手把盔甲给推进火里去了。”
“啧,那听起来被邪祟附身的更像是克列欧殿下。这么晚了闯进阿波罗神殿,就为了废掉一套重金换来的重甲。”
“可不是吗?但后来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克列欧殿下离开后,隔壁老列欧家的儿媳妇来给他送夜宵,她的丈夫是一个士兵,才结束任务从军营里回来。听说这事已经在军营里传遍了——我们一直认为风流、一事无成的雅辛托斯殿下,原来是在藏拙,今晚在督政官的见证下,狠狠打败了穿着重甲的克列欧殿下!我想,克列欧殿下想摧毁重甲,并不是因为那里面真的有邪祟,而是被雅辛托斯殿下打怕……哦阿波罗在上!那是什么?!”
祭司们的讨论被大殿处传来的耀眼光芒打断,他们几乎瞬间从床上弹跳起来,面朝光明大脑空白了一阵,身体先于理智地撒腿奔向大殿。
只见高大的阿波罗神像头顶,一团煌煌然不可直视的光踞坐其上,将整座神殿照耀得宛如白昼。
“哦,阿波罗啊……”其中一个祭司先是下意识地感叹了一声,然后猛然反应过来,“天!是光辉伟岸的阿波罗啊!”
祭司们一时慌乱了,他们虽然笃信神明,但这辈子何曾见过神迹?有的噗通一声跪下,有的跌跌撞撞地跑向供桌,将祭品高高举起。
雅辛托斯提溜起大为感动、当场就想张嘴的阿波罗:“你想干什么?”
“……”阿波罗被掐着后颈,两脚悬空,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惊恐地转着眼珠子往下望。
阿波罗神像高达七八米,下面还有两米高的底座,站在神像头顶往下望,地面看起来是那么遥远,掉下去一定死的很难看。
雅辛托斯在阿波罗脸侧耳语,“你以为我是来带你接受祭拜的?”
阿波罗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悲伤地看了眼底下乱成一团,全然不知自己真正信仰的神明正被人挟制的信徒:“其……其实你可以把我留在院子,让阿卡看管。”
雅辛托斯微笑:“你真体贴。我必须感动地向你承诺,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优先把你拴在身边,亲自看管,除非实在没办法,我才会让别人代劳。”
阿波罗:“…………”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雅辛托斯从腰后摸出刚刚溜进神殿前,在窗外摘下的藤蔓绿叶,丢下地面。
绿叶不大,但被光芒包裹住,就像神明遗落下的一粒星光,祭司们立即蜂拥而上接住了,定睛一看:“……您想要我们所持有的草药和全部配方?”
神像头顶的神明屹立不动,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祭司们心头升起的疑惑很快就被惶恐和激动淹没:“没有问题!我们立刻去取!”
阿波罗哆哆嗦嗦地看着下方的祭司迅速去后仓取药、装车,小心地将脚往自己神像的头顶蹭:“可可可以了吧?”
雅辛托斯打量着其中一名祭司殷勤端上的水果:“你知道吗?这些水果极其珍贵,是边民组织的商队漂洋过海贸易来的,不仅数量稀少,而且价格昂贵,即便是我也只能偶尔吃上一点,解解馋。”
来都来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