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辛托斯有那么一秒的无言,默默看着卡戎。
真的吗?你看到有活人骑着马跳到你船上要逃出冥界,身后乌泱泱全是追兵,你的反应就是这个?
他摸了下空荡荡的腰带:“银币没有,我给你多写几句行不行?”
卡戎忍痛拒绝:“不可以,给了钱才能渡船这是原则。”
雅辛托斯:“……”
不是很懂你的原则。
雅辛托斯匆匆回望身后,冥界士兵已经越追越近。
可他被美神抓走时,刚从床上爬起来,根本没拿钱袋。
他的目光扫向摆渡人手中的船篙,正准备招呼阿卡动手,船上的游吟诗人们却积极热情地纷纷举起双手:
“我给银币!我给银币!快划船!”
“划起来吧卡戎!将我们的瑰宝殿下送向新篇章!”
“噢噢太棒了,等到创作新篇章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把我们的名字都添进去?别瞪我老伙计,我保证也会写到‘善良的摆渡人卡戎’,我可以把我们的名字编成一首好听的诗歌。”
银色的钱币“叮铃铃”倾泻而下,被这群雇佣兵出身、即便抱着七弦琴也仍旧疯狂肆意的游吟诗人们从钱袋里掬起,抛洒在船面。
卡戎握着船篙,一撑岸边,渡船便迅速远离河岸。
雅辛托斯有点迷茫地看到岸边的亡魂们也跟着欢呼雀跃起来,几个富商打扮的亡魂慷慨解囊,银币不值钱似的掷向渡船,像一小片银色的雨,在木板上迸溅,有的滚落在人们脚下,有的滚进滔滔冥河,却没人在意。
游吟诗人们抱起各自的乐器,唱起祈祷平安的歌,岸边的亡魂们则蹦跳起来冲他挥手大喊:
“上啊!殿下!夺走更多神明的心!”
“不不不,别听他们的,你需要一个全心全意对你的爱人陪伴,一定要找个能踏实过日子的知道吗!”
“不,他们说的都不对,跟随你的心走!你快乐才是最重要的!我永远支持你!”
雅辛托斯:“……”
好的,完全不能理解这些人的语气怎么听得那么像父母。
但这不妨碍雅辛托斯冲他们回招了下手,致以微笑表达感谢。
追逐而来的冥界士兵在冥河前被迫刹住脚步,领头的士兵站在岸边大骂卡戎:“您被冲昏头脑了!竟然帮助冥后背叛我们陛下!”
卡戎才将雅辛托斯签好名的布条塞进腰带,脸转向士兵,表情就不像面对雅辛托斯时那么笑容满面了,他板着脸,褶皱加重了冷酷严苛感:“陛下正式迎娶他了吗?没有他就不是冥后。他死了吗?没有就是活人。将死去的亡魂渡入冥府,送活着的人回到河对岸,是我作为摆渡人的职责——只要他给了银币。”
领队气得直跺脚:“您几时成功将活人送回过对岸?唯一一个活着离开冥界的赫拉克勒斯,也是因为他止步于地狱门外,根本没踏上冥河。”
卡戎毫不动摇:“摆渡是我的职责,成不成功与尽不尽责无关。”
船篙深深探进湍急的河流,推动渡船快速驶向对岸。
越到中心,卡戎的神情越紧绷,他的紧张传递给船上的每个人,即便是享受惊险与刺激的前雇佣兵们也忍不住抱着乐器,围绕着雅辛托斯打转,边唱着水手们祈祷平安的歌谣,边用眼神示意雅辛托斯跟着一起祈祷。
“愿保佑我们的船平安行过这片疯狂的水面……”雅辛托斯觉得这些旧敌能为他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可思议了,尤其是船如果真翻了,他们也是要遭殃的,于是被其中几人拉了几下后,他也配合唱了几句,“没有风拨乱船帆,斯库拉请你继续沉睡……”
他分神想了下冥河里还会有斯库拉这种海妖吗?等等,冥河算海吗?
渡船在汹涌的波涛中迅速游弋,不知是他们的祈祷起了作用,还是幸运之神眷顾了他们,在游吟诗人们开始第二遍唱起水手之歌时,渡船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船头轻轻贴上河岸。
雇佣兵们呆愣了一下,随后爆发出狂欢的大笑,雅辛托斯牵动缰绳,骏马轻巧地跃上河岸。
为了不耽误时间,雅辛托斯没停下来道谢,只扬起手向着身后摆了摆,提高声音喊了句等我再回冥界时向你们正式道谢,便催动马匹往地狱门的方向疾驰。
于是他也就没看见身后卡戎的神情。
“……”骏马都跑远了,这位摆渡人还站在船尾上发愣,和身边载歌载舞、没喝酒胜似喝酒的游吟诗人们格格不入。
卡戎有点反应不过来。
没错,同意雅辛托斯上船的是他,义正言辞反驳士兵的也是他。
但说实话,他即便心里希望,但也没想过居然真的能把雅辛托斯平安送到河对岸。
他在冥界摆渡这么长时间,这么长时间,一个活人都没有送成功过。
他见过太多人类,慌急着跳上他的渡船,前半程风平浪静,这些人类开始放松下来,直到行驶至河中央——有的甚至是几乎快靠岸,渡船支撑不住地摇晃几下,将惨叫的人们掀翻进冥河湍急的水流。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偶尔遇到的“回程之旅”,像个注定了结局的悲喜剧。
剧作家或许就站在某个看台上,恶劣地欣赏着自己操纵下的角色乍逢希望、喜极而泣,然后在最后一秒施施然伸手,将这希望狠狠打翻。
但瑰宝殿下是真的平安踏上河岸了吗?卡戎伸长脖子望向雅辛托斯背影远去的方向,不真实感徘徊不去了片刻,喜悦才后知后觉地从心底翻出来。
他难得对着要登船的亡魂们露出一个和善的笑:“一银币渡一次河。别想捡船上的银币,那都是给我的渡船费,你们捡不起来。”
有不甘心的亡魂扑上来想抢船上的银币,可银币就像黏在船上的装饰品一样,怎么抠都抠不下来,争夺之下,他们反倒落进冥河里,被湍急的漩涡吞没。
这些小小的混乱都不能影响卡戎的好心情,直到渡船上方飘落下几根深色的羽毛。
一道裹在黑布里的身影展着双翼从卡戎头顶掠过,睡神修普诺斯的声音逐渐远去:“你不该放他走,卡戎。”
游吟诗人们的狂欢顿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卡戎却微微攥紧了些船篙,望向远去的睡神修普诺斯。
该死的命运。
明明都已经渡过冥河了,连他都开始欣喜,觉得这次终于成功将一个活人护送回岸了,结果还是不行吗?
修普诺斯的神力,即便是神明也抵挡不住,又何论身为人类的雅辛托斯呢?
与此同时。
冥界的天空上,修普诺斯正像鹰一样盘旋,扫视着下方的土地。
打从地狱门坍塌以后,三头犬刻耳柏洛斯就被关进冥王殿的狗笼里反省了,现在把守冥界通往人间的门户的是冥界士兵。
基于雅辛托斯已经带人闯过了小米诺陶们把守的岔路口,修普诺斯不觉得驻守在地狱门的士兵能够拦住雅辛托斯,他必须把冥后拦在地狱门前才行。
好在这件事并不难,他只需要找到冥后,然后向对方的方向轻轻一吹,送去睡眠的神力,对方就会无法抵抗地陷入沉睡。
修普诺斯向低处俯冲,在临近地狱门的小径上看到了正在疾驰的骏马。
他的目光精准地盯住坐在前面的雅辛托斯,按照自己的计划,轻轻一吹……
“?”修普诺斯奇怪地看着反而驾着马,驰骋得更快乐的雅辛托斯。
什么情况?没吹准?
不应该啊,他助眠这活儿做了那么多年了,当初塔尔塔罗斯被宙斯三天两头往深渊里扔“垃圾”烦得要死时,也是叫了他给自己助眠的。
修普诺斯不信邪,再次吹了一口睡神之力。
“阿嚏!”雅辛托斯骑在马上打了个喷嚏,觉得耳根子后面凉飕飕的。
他没太在意,只反手拍了拍阿卡的大腿:“绕不开的士兵交给你了,挑飞就行。”
冥府通向人间的路只有这么一条,但穿过地狱门后,却有几十上百种可能性在等着他们。
雅辛托斯也不知道他们穿过地狱门后会抵达哪里,可能是斯巴达,也可能是正和波斯大军对峙的马其顿。
他收回手,摸摸骏马的鬓毛,并不打算把这位长跑健将也带出地狱门。
这匹马是死后才抵达爱丽舍福地的,比起让它出去忍受日光的灼烫,还是留在冥界更适合它。
雅辛托斯在驰骋中抽出塞在腰带间的布条,系在马鞍上,在越过地狱门前猛然勒住缰绳,抓住阿卡的手:“跳!”
“锵!”弯刀在阿卡手中划出一轮森寒的残月,斩断冥界士兵们挥来的武器。
下一刻,两人便从马背向着地狱门飞扑而出,撞进一片漆黑。
黑暗中,雅辛托斯能感觉到阿卡再次像之前被月神掷下时那样,伸展手臂包围住了他,两人在深不见指的黑暗中滚动了不知多少圈,撞进一片明晃晃的日光。
地狱门内。
睡神修普诺斯总算从震惊中回过神,扇着羽翼落地,抓住在地狱门前茫然用蹄子蹭地的马的缰绳,瞅见一根布条:“凭此马……可交换神器一件?”
要是在今天之前,修普诺斯看到这根布条可能还会好笑,觉得冥后真会开玩笑,人类怎么可能铸造得出神器,就算能铸造出,又能有多大威力?
可就在现在,哈迪斯陛下还躺在行宫中未曾睁眼;他的睡神之力能让塔尔塔罗斯入睡,却对雅辛托斯毫无卵用……
修普诺斯又望了一会地狱门,揉了揉马脑袋:“行,你小子算是有人罩了。”
逃跑的时候连一匹马都想着要照顾到,看来哈迪斯陛下是不可能有事的了。
·
雅辛托斯的运气说差不差,说好不好。
他们既没有降落在老家斯巴达,也没降落在动乱中的马其顿,而是落在一个叫做优卑亚的海岛上。
比起斯巴达,这座海岛更接近雅典,它位于雅典的北方,和雅典隔海相望。
它的占地面积还挺大,至少在地中海星罗棋布的诸多岛屿中,算是比较大的海岛。但这也意味着,岛上流窜的海盗会更多。
“嗯……”雅辛托斯望着那些擦肩而过的水手,因为对方身上的咸腥味微微皱了下鼻子,顺手捣了阿卡一下,“你当时怎么没想着把商线铺到这里?”
他已经把闲置多时的面具重新戴上,红披风也收了起来,原本身上一码红的衣裳脱下来跟牧羊人换了普通衣裳,才得以伪装成普通路人在优卑亚的大路上行走。
阿卡似乎在想别的心思,身体绷得有些紧。
雅辛托斯手肘挨到对方结实的腹肌就意识到这点,恶趣味久违地翻了上来:“问你话呢,你刚刚在想什么?嗯?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真要说的话,阿卡要说的话应该就是承认自己的身份,但这会儿雅辛托斯还没跟他把事儿说穿,所以还真有点好奇阿卡在想什么,索性诈对方一下。
阿卡抿了下唇,随后看似不悦地皱起眉道:“我在想之前那些果子。当时我没在意你说的那个问题,问侍女要到以后就直接端回来了,现在想想是应该多加警惕,很可能上面就有什么障眼法。”
“……”说实话,这话题你要不提都过去了,雅辛托斯看似赞同地点点头,“就这个?”
阿卡蹙眉:“还有什么?”
多了去了,比如你是谁,为什么附身在阿卡身上,到底是不是因为喜欢我……
雅辛托斯看了阿卡一会,觉得这家伙问也不会说,指不定一开口还把人吓跑了:“没什么。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打听到马其顿的消息,顺便跟我兄长报个信。”
他佯装无事地继续往前走,还没几步,就听阿卡语气淡淡道:“……我想起来这里有个雇佣兵点。只是现在所有人都在出任务,据点里应该没人。但他们驯了鹰,你想寄信,我可以用鹰哨把鹰叫来。”
“……”雅辛托斯再次意味深长地看向阿卡。
哦,突然想起来这儿有雇佣兵点。
上一秒你还想不起优卑亚岛上有你们协会的据点呢,下一秒你就知道他们都去出任务了?
雅辛托斯微抬下巴:“你叫。”
他倒想看看,阿卡这身衣服从上到下什么兜都没有,那些什么手套鹰哨都从哪套出来的?
“……”阿卡的神情再次微微紧绷起来,只是表现在脸上就显得更加冷淡。
但雅辛托斯已经看破一切,眼神眨也不眨地盯着阿卡。
哦,不动了。没想到我会突然盯着你不放对不对?
雅辛托斯莫名获得了某种诡异的乐趣,干咳了一下,不得不侧开脸抬手微遮住嘴,才得以遮住过于明显的笑意。
不用移回视线,雅辛托斯都能感觉到身边的人顿时放松下来,接着传来布料窸窣的声音,好像某人真像模像样找了一会鹰哨,随后才传来哨鸣声。
雅辛托斯又遮了一会嘴,才勉强掌握住有点失控的表情管理,一脸正经地看向阿卡手中的鹰哨面露惊讶:“你从哪翻出来的,衣服连个暗袋都没有。”
阿卡绷着脸,透过看似淡泊的假相,雅辛托斯仿佛都能看到对方正在疯狂转动大脑:“袖子里。”
“……”又想笑了,忍住。雅辛托斯不得不再次侧开脸,假意咳了几下,才忍住笑意,以及自己正在翻腾的、想紧追不舍假意惊问“天哪,能不能藏给我看,怎么做到一点隆起没有”的满腹坏水。
苍鹰的及时降落拯救了在场的两人,雅辛托斯稍微收敛了一下情绪,随意找了个酒馆,问趴在柜台打盹的老板要来纸笔,刚要落笔,就听身后有人一把推开大门,骂骂咧咧地在近旁的桌边坐下:
“该死的波斯人!老子本来有个大生意跟雅典做,那些波斯佬却把马其顿搅得一团糟!现在好了,老子的木料生意算是毁了。”
“那就别运马其顿的木材,优卑亚岛上也盛产木料,还有牛、红铜……只要够勤快,做什么生意不行。”
“滚蛋吧,那群雅典娘娘腔贵族就想要马其顿的木料。而且你没听说吗?波斯这会儿不像之前只是小打小闹,还出动了舰队。”
“什么?那以后商船岂不是也不安全了?”
“……”雅辛托斯皱起眉头,打消了跟兄长说会立刻回斯巴达的念头,转而提笔道:
【兄长,见信安。
不知道你有没有收到阿波罗的传信,总之现在我已经离开冥界了。目前我正在优卑亚岛上,听闻了波斯舰队的消息。
斯巴达的陆军所向披靡,但在海战方面始终欠缺,就连舰队的船只都有不少老旧的。优卑亚岛四面环海,海上通商多,我想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看能不能搞到海上联盟。
以及,随信附带几张图纸,是我在火神赫菲斯托斯那儿做客时,火神为采矿的工人们研究出来的,可以交给城邦内的工匠看看。】
雅辛托斯摸了一下蹲在他手边,用死鱼眼望着他的苍鹰,将信件绑好,才揣着母鸡蹲的苍鹰走到酒馆窗边,将它放飞出去。
“要喝点什么吗?”阿卡走到他身边,“我带了银币。”
“……”雅辛托斯那点沉闷的盘算顿时被打断,回头看向阿卡,“那你之前怎么——”
怎么不拿出来?还让人家游吟诗人慈善募捐。
本来雅辛托斯是想这么问的,接着立马回忆起来,阿卡当时其实不是没行动,人家已经把刀拔.出来了,显然是和他一个打算,准备劫船,实在是游吟诗人们太热情,把两人的海盗行径扼杀在起步。
“……”雅辛托斯闭上嘴,目光扫向阿卡手中的钱袋,又扫向袖口。
这玩意儿一看就不可能塞进袖子里,某人意识到了吗?
雅辛托斯抬眼望向阿卡,本是带着点调笑的心思,却看到“某人”皱着眉头询问:“你真不渴?刚刚咳了很多次。”
阿卡的眉头都皱在一起打架,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暴露了什么,只用不赞同的眼神凝视雅辛托斯,试图让对方回心转意,乖乖当个爱喝水的好孩子。
“……”雅辛托斯向来吃软不吃硬,在这种眼神下不自觉地软化下来,投降地抬起手,“好吧,我想喝杯热水。”
阿卡的眉头立即舒展开,转身向酒馆老板去提虽然我进的是酒馆,但我要一大杯热水的奇葩要求。
雅辛托斯坐回桌边,撑着下巴看阿卡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摸着眼角。
这样的关心也是装出来的吗?
他到底能不能把这归类为喜欢?
如果是,那为什么阿卡不将真相告诉他,是因为他对神明表现出了抗拒,有阿波罗的前例在先吗?
“乒!”
一个本该被用来装酒、但此时装满了水的海盏被阿卡搁在雅辛托斯面前。
雅辛托斯目测了一下,杯盏过大的口径几乎能装得下他的整张脸:“……”
我是水牛吗……雅辛托斯的抗议淹没在阿卡投来的目光下,只得认命地端起杯盏喝了一口,随后斟酌地道:“你知道……在认识赫菲斯托斯之后,我觉得也不能把神明都一杆子打死。其实能有一两个神明朋友或许也不错?而且,有些欺骗,如果是善意的欺骗,或者为了喜爱这种美好的感情……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原谅?”
雅辛托斯将暗示的眼神投向阿卡。
“……”刚垂着眼睫坐下的阿卡猛然抬起眼。
什么意思?
什么叫“善意的欺骗”“喜爱的美好感情”?
……雅辛想原谅阿波罗?!
阿卡面色一冷:“不可以。你清醒一点,善意的欺骗也是欺骗,那些神明不值得你的原谅。”
雅辛托斯:“……”
哈。
此时此刻,除了点头,他还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