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就是直线中的某条显然并不是个安分的主,相隔没几天,就猛然拐了个大弯,一脑门撞飞他的“不相交”计划。
当然,这位直线先生如果听到这种评价,肯定会提出抗议。
给自己解毒的事,能叫不安分吗?
只不过他经验不足,很遗憾地经历了一点小小的失败。这很正常,任何人在陌生领域进行探索的时候,都会有一段试错的过程,只不过他的试错过程看起来可能吓人一些,但问题不大。
事情还是要从编织金线的实验说起。
改造储藏室的实验成功后,雅辛托斯就在寻思一个问题:如果通过编织金线能够为自己附加属性,那他能不能编织出抗毒的属性?
这又是一个克罗托教导编织金线的方法时,怎么也想不到的课题。
不过有储藏室的成功经验在前,雅辛托斯觉得这成功的几率很大,失败最多就是可能导致毒性增强,或者发生不可预见的变化,不算什么承受不了的后果。
但当疼痛真正加倍袭来时,他仍然无法控制地一头栽进云层里。
用雅辛托斯的话来说,他这就是一时未适应,引起魂魄的短暂动荡。
用卡俄斯的话来说,就是鬼知道这个人类又瞎折腾了什么,差点把自己的魂魄折腾散。
看到雅辛托斯直挺挺地倒下时,有那么一两秒,卡俄斯还在怀疑这是不是狡猾的人类又在搞什么阴谋,直到蜷在云层中的亡魂出现几分溃散的征兆。
“人类。”黑暗中浮动的云絮聚拢过来,有点搞不明白雅辛托斯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怎么就直挺挺地倒下了,又有点无从下手。
命运之线随着雅辛托斯的倒下散落在四周,微光映照在人类的脸上,深色的云絮更衬得人类的脸色惨白如纸。
雅辛托斯咬着牙关,在袭来的疼痛中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掀起眼皮,甩给卡俄斯一句:“死不了。”
“……”卡俄斯看着浑身肌肉都在生理性抽搐的人类,很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命运之线散发着恒定的光,映照得雅辛托斯脸上渗出的薄汗熠熠生辉,也让魂魄忽明忽暗的变化格外明显。
而就卡俄斯所知,亡魂会产生这种溃散的迹象,如果不是受到重创,那就是正在经受难以承受的折磨,导致心神失守,魂魄不稳。
卡俄斯用客气的语气很不客气的指出:“你看起来离死就差半口气。”
在沉睡的间隙,他偶尔也会偶尔放出神识去地狱焦土逛一逛,那里遭受酷刑的亡魂很多就是这种状态。
伴随着痛苦的增加,亡魂会伴随着无声的惨叫彻底分崩离析,又在塔尔塔罗斯的禁制下被强行拼凑回去,痛苦地重新陷入新一轮的酷刑。
按照他的经验,雅辛托斯这种状态完全就是下一秒就要翘辫子,鬼知道对方哪来的底气说自己死不了。
他索性不再听人类胡扯,分出一抹神识去塔尔塔罗斯镇守的神狱,询问禁制的做法。
命运之线还未解开,这个人类不能死。
雅辛托斯并不知道某位大存在已经屈尊降贵打算找儿子学习如何给脆弱的蝼蚁“穿护甲”的同时,避免一不小心把蝼蚁摁死。
他闭了下眼睛,眨开滑进眼角的汗,甚至还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嘴硬的功夫炉火纯青:“放心,就这半口气我也等到给你解完金线再喘行不行?”
他顿了一下,继续贫嘴:“顺便纠正一点,我已经死了,没什么‘离死还差多少口气’。我是中着毒呢,用词不准确,你怎么也跟着神志不清?”
“……”卡俄斯差点没给这嘴硬的死鸭子气笑,魂魄都快散了,这疼痛都堵不住你的嘴?
偏偏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原本还忽明忽暗的亡魂居然真的在贫完嘴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稳定。
只有肌肉生理性的抽搐仍在继续,不断渗出的薄汗和急促紊乱的呼吸证明,疼痛显然并未消退。
只是某只死鸭子的意志跟他的嘴一样硬,生生硬熬了过去。
塔尔塔罗斯带着困惑传来的讯息顿时变得没了用武之地,卡俄斯无言片刻,将酝酿出的神力收了回去。
他本该就此转身离开了,这样才符合他的“不相交”计划。但看着重新闭上眼的人类亡魂,他又有点挪不开目光。
他窥视命运的时候,曾听那个老对手洋洋得意地宣扬过,平淡的个体随处可见,所以不觉特别。只有一个充满矛盾性的个体才具有强烈的吸引力。
曾经他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对命运的恶趣味极端鄙夷,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从客观上来说,这话确实没错。
即便只是安静的蜷缩在云絮中,那种同时兼具强大与脆弱的矛盾性都让这个亡魂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这是一种既割裂、又融合得恰到好处的矛盾之美。
能够生生熬过能让魂魄崩溃的痛苦,这人的意志无疑是强大的。
能够逃出冥界,又从命运手中拿走金梭、顺利逃脱,这人的能力无疑是强大。
可就是这样一个意志强大、以人类之躯轻松周旋于至高神之间的存在,此时却安静的、苍白地躺在云絮之中轻喘,这么说可能有些可耻,但——他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一种撩人心弦的意味。
尤其是——那些云絮就是他的本体。
他的理性立即冷静地呵斥了这种令自己鄙夷的想法,并令他切回客观、理智的视角,重新审视云絮中的亡魂。
毒素带来的疼痛显然仍在持续,人类渗出的汗已经将白色的衣裳打湿。
紧贴着身体的布料清晰展示出肌肉生理性的抽搐,然而对方的喘息却随着每一次深呼吸逐渐平复。
这是一头凶悍的猛兽,其实并不脆弱。
他突然意识到了这点。
它或许在安静伏卧,舔舐伤口,但表面的脆弱下其实暗藏着它正为下一次袭击积蓄力量。
这样的猛兽无疑是可怖的、致命的。即便重伤,仍旧无法忽略它蕴藏的攻击性,静卧的身躯中蕴藏着能够将猎物撕碎的杀伤力。
这样一看,之前那种撩动人心、暧昧旖旎的脆弱美又变得极具张力、惊心动魄地强横起来。
这观察结果显然并不符合理性原本的预期,于是卡俄斯沉默地板起了脸。
——这就比较麻烦了。
毕竟就卡俄斯的本体来说,没有什么脸的概念,所以一紧绷,整个庞大的混沌星云每一个角落都变得硬邦邦。
“……”雅辛托斯咸鱼一样地翻腾了一下,原本紧闭的眼皮不甘不愿地撩起来,“?你就这么对待重病号?”
卡俄斯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人语带谴责是在谴责什么,还以为是对方哪儿又出了问题。
想了想后,他还是将从塔尔塔罗斯那儿取到的经活学活用起来,捏了个“护甲”给雅辛托斯的亡魂套上,杜绝对方魂飞魄散的可能性:“你中的是什么毒?”
这点忙他应该还是可以帮的。
雅辛托斯直挺挺地在梆硬的云絮上瘫了一会,一边平息着呼吸,一边衡量在“你能不能放软和一点”和“九头蛇毒,你能帮我解?”之间究竟选择哪个来问,毕竟他现在气都喘不匀,能说的话有限。
两者相较取其重,雅辛托斯选择了后者:“……毒液在金箭上。”
他绷了一会,还是没抵住疼痛,不得不从中中断,匀了一会气息,才接着道:“不过现在这毒大约跟金线融合在一起,你等等。”
他又停了一下:“等我缓一会,我们一起。”
卡俄斯:“……”
这见鬼的语气,说得就跟爬山爬到半道歇一会脚就能继续似的。
如果不是他正看着某人如何冷汗淋漓、肌肉抽搐,都想象不到死鸭子的嘴能有多硬。
死鸭子在云絮上半死不活地弹了几下,又开始舞:“你要是真想帮忙,把星河点亮,再放软些,想必是极好的。”
“……”黑暗中的云絮沉默片刻,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蹬鼻子上脸的要求给气到了,并没有亮起星河。
不过隔了一会,雅辛托斯倒是感觉到身下的云絮变得绵软无比,他几乎半个身子都陷进云里。
就这他还有话说:“啧。亮个星星都不愿意。”
要不是没有眼睛,卡俄斯都想翻白眼:“少说几句会死?”
“不会,但是会痛得更厉害些。”雅辛托斯都几句一喘了,还坚持跟卡俄斯传授经验,“虽然很多人都说,疼到极致说不出话,但你想想这个道理——同样都是疼,不说话你是不是就一门心思只想着疼了?要是说话呢,多少也得分点神吧?所以越是疼,就越得强迫自己说话。”
“……”这是哪门子歪理。
卡俄斯本想反嘲回去,但看看雅辛托斯被汗浸湿的衣裳,还是配合地提出话题:“毒在金箭上,你怎么中毒的?有人拿箭射你?”
“自己划的。”雅辛托斯勉强翻了个身,“真要说,还是得从之前那朵金花说起……”
长篇故事终于推销出去,说书人雅辛托斯非常满意。
或许是他的歪理确实有效,又或许纯粹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在疼痛下调整状态的方式,等他讲到“小姑娘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堂堂冥界王后就喜欢缝衣服”时,当真稳住了呼吸,甚至恢复了一部分劲头,手臂撑着云絮坐起身:“算了,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从侧面来说,我也算是受益者,打从那会儿起,衣服就没断过,连花冠她都抢着一手包办了。别的不提,就这免费提供了几百年衣服的情,我不得承一下?”
雅辛托斯顿了一下,又很自然地道:“对了,说起这个,我也得给你道个谢。在此之前……还没人在我受伤时一直陪着,一般都是我缓过点劲儿了自言自语。我可能不太习惯,一开始语气不好,你别介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雅辛托斯打从进深渊来就没说过几句人话,冷不丁突然说了点好话,卡俄斯几乎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至于一开始语气不好……讲实话,卡俄斯觉得那句“死不了”还不如之前雅辛托斯阴阳怪气的那几句“你活得久,见多识广”噎人。
这份受宠若惊还往后延续了挺长的一段时间。
缓过劲后,人类就站起身,跟他一边研究怎么应对和命运之线融合在一起的九头蛇毒,一边继续说未讲完的故事。
他突然发觉,对方如果真的有心取悦一个人,是可以格外轻松幽默的,即便有些冷幽默暗含嘲讽,但一旦嘲讽的对象变成命运,这幽默就变得令人愉悦且轻松起来。
——虽然他心知这多半是因为对方被不受控的肌肉耽搁,无法亲自动手研究,只能指望他代为动手帮忙,才如此勤加讨好,以防止他再被一两句话气跑。
雅辛托斯不吝啬向卡俄斯分享自己的下一步计划:“等到九头蛇毒液的问题解决,我准备再试试能不能给金箭附着类似的‘特别属性’。”
他很早之前就仔细检查过了,金箭毕竟是一个死物,想为它编出“命运”并不可能。
命运为金箭附加的法则,其实就是按照雅辛托斯这种编织“特别属性”的方法附加上去的,这其实就是他最开始进行试验研究的第一手材料。
“比如牺牲它针对‘所有人起效’的属性,转化为‘将所有威力凝聚为只针对某个存在起效’。”雅辛托斯一边斟酌,一边道,“我怀疑最初祂就是这么把原本威力强大的金箭削弱成现在这样的——把针对个人的威力平摊,转化成对所有人起效。”
所以如果他操作正确,指不定真能将金箭逆转回能让命运心生忌惮的原始状态。
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
按照卡俄斯所说,命运会将自己散布到心爱的“杰作”身上,从“杰作”身上汲取力量。
这导致即便是原始状态的金箭,也无法斩草除根,所以他还是得想法子揪除掉绝大部分的寄生体。
如果有卡俄斯的帮忙,这点当然不难达到,但他一向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总要准备一个后备计划。
这个计划得为他争取更多的时间来揪除寄生体……
雅辛托斯顿了一下。
按照金线能给金箭这种死物附加属性的特性来看,时间呢?
时间算不算死物?如果他能回溯时间,是否能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机会?
这想法让雅辛托斯产生了一瞬的心悸。
他无法不为此怦然心动。
他表现得再强大、再坚不可摧,终究是肉.体凡胎的人。
一个褪去一切伪装,会痛、会疲惫、会流血的普通人。
而是人,总有私心,总有自己的逆鳞。
曾经他的逆鳞是斯巴达,只是在时间与命运的摧残下,这片逆鳞被生生拔去,只余空荡。
诚然,他不会让这成为命运勒索他的把柄,但如果真的有机会……
“……类。人类。”卡俄斯的声音传入耳畔,唤回雅辛托斯的注意。
“嗯?”雅辛托斯收敛了一下神情,佯做轻松的挑眉。
卡俄斯现在看雅辛托斯露出轻松的神情都心生狐疑,怀疑这人是不是又在逞强,忍了一会后,还是不轻不重地劝了一句:“何必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雅辛托斯琢磨了一会卡俄斯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在说什么,刚刚他没错过什么对话吧?他逼自己什么了?
雅辛托斯寻思了一会,决定就字面意思,给卡俄斯一个官方式的正能量回复:“责任这个东西,总得有人担。我多担一点,别人也能轻松几分。”
卡俄斯显然并不知道搞政治的人嘴上有多会说,沉默片刻后:“……那那根金枝呢?也是责任?”
雅辛托斯再次愣了一下,不知道逼自己又是怎么跟金枝扯上关系的。但要说金枝是责任……
他哂笑一声:“那其实也算是我的私心吧。”
在此之前,他大约是潜意识里想着,自己的逆鳞已经被命运这个不做人的狗东西拔走了,怎么着他也得在能力范围内,替珀耳塞福涅护下她的。
那根金枝,在寻常人眼里看着或许没什么意义,毫无价值,但在他和珀耳塞福涅这些当事人心里,却是信念,是象征。
如果它能送到德墨忒尔的手上,那一定寓意着春风已至,长夜破晓。
而他将此信念存入眼中,从此前路万水千山,千难万险,他终将踏破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