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橡树下,十数名选手死死摁住野猪挣扎的四肢,浑身肌肉紧绷。
这牲口不但力大无比,而且皮毛极为厚实,即便身上已经扎了四五支弓箭,脖颈处砍入一把斧头,仍在挣动。
诺姆攀着树枝几下跃落地面,握住斧柄:“按紧了。”
斧头从脖颈处用力拔出,噗得喷溅出一蓬腥血。
诺姆的嘴唇随着用力抿紧,斧头便被高高抡起,带着罡风再次狠狠砍入脖颈处那条伤口。
“吭——”野猪发出气绝前最后一声嘶鸣,终于泄去了力道。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不远处有同伴疾步跑来:“诺姆。”
“嗯?”诺姆拆下腰间的绳子,和同伴们一起绑住野猪的蹄子,“怎么,有我们的人失手了?”
那位负责打探、传递消息的同伴撇了下嘴:“当然不。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两拨人,一拨是艾芝的队伍,一拨是达斯。”
“……”诺姆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腰,“他们对上了?”
同伴:“他们之间的距离还很远,但愿不会很快碰上。我来的时候,达斯正抓着一支散人队伍询问艾芝他们的踪迹,不过那队散人报了个错误的方位。”
同伴分析道:“照理来说,按达斯那帮人的实力,围剿一头野猪是手到擒来,早该提着死猪复命去了,到现在还在山里晃荡,四处寻找雅辛托斯殿下和艾芝他们,摆明了来意不善。”
诺姆皱了下眉头,很快又露出疑惑的表情:“虽然摩塔克斯的人数不多,但乐意跟在达斯身后混的,也就只有家里和元老院关系匪浅的那帮人。两边人数大差不差,雅辛托斯殿下和艾芝能应付,你紧张什么?”
同伴僵着脸:“因为我看到艾芝那边的人,没一个在杀猪,都漫山遍野地捅兔子窝、抓蛇,还有挖地摘果子的。”
有没有搞错?这是个搏斗比赛,又不是野外生存!
“……”诺姆的表情也空白了片刻。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手中的斧头,陷入犹豫。
照理来说,他不应该插手他人的试炼,但试炼开始前,雅辛托斯殿下才帮助了他,而这把斧头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约等于给了他第二条命。
同伴们低声讨论:
“我们该不该去看看?”
“那这头已经杀死的野猪怎么办,我们要一路扛着它吗?”
“阿波罗在上,丢下这头野猪吧!我认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阻止达斯成为骏马指挥官。为此我宁愿重新杀一头野猪!你们想想,每个骏马指挥官能挑选一百名手下,而这一百名手下随时可以被代替。如果达斯强行挑走我们,上战场后支使我们深入险境怎么办?”
“……我必须承认,这很有可能。贵族们一贯都是这样铲除异己的。还记得前几年,在试炼场中出了一支非常优秀的摩塔克斯队伍,后来第一场战役,就被骏马指挥官派去做敢死队,没一个人能回到斯巴达。”
无形的压力顿时压上每个人的心头,沉寂片刻后,队伍里有人小而含糊地恨恨道:“该死的贵族……!当初我家的土地……”
“别说了,在场的谁不是……”
这片小小的区域一时变得更加压抑。
诺姆的眉头快速皱了一下,沉声道:“你们带着这头野猪出去,交给裁判。我欠雅辛托斯殿下一条命,理当过去看看。”
有人咒骂了一句:“我也要去。我要去问清楚,艾芝这群人怎么想的,难道要把骏马指挥官的名额拱手让给达斯?”
这话顿时引起不小的共鸣:
“没错,都是一起参加训练的,那帮摩塔克斯的实力我清楚,杀个野猪不在话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三个骏马指挥官名额,最好就是让诺姆、艾芝、雅辛托斯殿下占上——如果雅辛托斯殿下确实有传闻中那样强劲的实力的话。”
“我可不许他们把骏马指挥官的名额让给达斯,走走走,把这头野猪带着,他们敢让,我就敢把野猪塞他们手里去。”
“不。”诺姆语气强硬,严厉地指出,“集体去找殿下,你们是想向元老院传达‘拥簇王权,对抗元老院’的信号吗?你们出去,我留下。”
“……”选手们短暂地互相对视了一眼,选择服从领袖的指令。
他们快速收敛了不甘,恢复沉默,扛猪的扛猪,警戒的警戒,迅速向入口处撤离。
诺姆则用树皮擦了擦沾着血的斧头,挂回腰间,随后向雅辛托斯所在地进发。
他无声地前进,极为迅速,跨越了一条蜿蜒的小溪后,便远远瞧见摩塔克斯选手们盘踞的地盘。
——也听见了无比嘈杂的吆喝声。
说什么的都有,从“走开!该死的野猪”到“啰啰啰”,期间还有些趁机宣泄情绪的“啊!我该怎样才能娶到喀莎?她的父母一定不会允许”。
诺姆:“……??”
要不是之前那个传讯的同伴已经离开,去通知其余平民小队尽快撤离试炼区,他都想抓过来问问,之前这群摩塔克斯就这个鬼样吗?
他震惊地望向怪声传来的嶙峋石林,喃喃出声:“他们在做什么?”
月光下,石林中掠过数道黑影,那是野猪在岩石与岩石间嗖嗖穿过。
它们被这恼人的声响所激怒,龇着獠牙发出咆哮。
想要攻击发出噪音的选手吧,这些狡猾的人类又分散在三米以上的陡峭岩石上,以野猪的弹跳水平和四蹄协调力,并不足以跳上、或爬上岩石,够到恼人的两脚兽们。
想要离开吧,那些选手又会齐齐射出弓箭或石子,就像赶羊一样地驱使它们冲回石林。
艾芝站在岩石上,犀利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见小溪外石化的诺姆。
他本能地身体一僵,停下扔石头的动作:“……”
莫名的羞耻感迅速蔓延。
雅辛托斯看不清远方,但察觉艾芝的状态不对:“怎么?”
艾芝吭哧:“诺……诺姆在小溪那边。”
“?他来干嘛,”雅辛托斯一边奇怪,一边用弯刀割下一片鹿肉,“叫他要么离开,要么上来。看目前的情况,再巩固一会就可以‘放猪归山’了,别等会儿碍事。”
艾芝看看石头下吭哧吭哧的野猪,硬着头皮站起身,冲着诺姆的方向比了一串行军专用传递信息的姿势:【安全,迅速靠近,不要发出声音。】
“……”诺姆瞪大眼睛。
他忍不住抬手揉了一下眼睛,再看,还是那串姿势。
他的大脑不由自主开始思考自己是否不小心得罪过艾芝。
粗略地数一下,在石林里的野猪少说有七八头,像这么大、又受过训练的公猪,至少七八名选手合力才能毫发无损地制服一头,更别说他一个人应对七八只——
艾芝仍在远远地打手势,诺姆咬咬牙,心想,他们想到的事情,艾芝不可能没想到。
艾芝不可能害他,让贵族那边多占骏马指挥官的名额。比起他们,摩塔克斯人才是最招达斯痛恨的,更何况试炼开始前,艾芝还那样当众打了达斯的脸。
诺姆紧握住武器,靠近石林。
也几乎是他开始移动的那一刻,岩石上方迅速冒出几颗头,摩塔克斯选手们往下掷了点什么,大概是肉或是成包的坚果。
他快临近的时候,石林中的噪声和箭雨骤停。
诺姆的心脏也差点骤停了,猛地瞪向岩石上方的艾芝,收到对方催促的手势。
无比奇怪的是,石林中原本乱窜的那些野猪也看不见了,诺姆只能听见野猪吭哧吭哧的声音,隔着几块巨岩传来。
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他简直像梦游一样顺着垂下的绳索爬上岩石,一直到在顶部坐定,还有点恍惚。
他堪称懵懂地往岩石下方望去,终于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实现的——
看起来简单到匪夷所思,就是摩塔克斯选手们趴在石顶,从看不到人流靠近的岩石另一端,将食物绑着藤蔓轻轻送下去,接着野猪们就在几石之隔外,仿佛家养的肉猪一样,聚在一起埋头猛吃。
“???”诺姆的疑问脱口而出,“怎么做到的?”
话音未落时,摩塔克斯选手们就已经停下了投喂,之前那种讨人厌的嘈杂声和弓箭石子再次驱使野猪横冲直撞起来。
雅辛托斯耸耸肩:“别看野猪好斗凶猛,但其实胆子小。所以这些公猪在放入搏斗场地前,都接受过一次针对攻击性的训练。我年幼的时候,时常跑来围观黑劳士为搏斗试炼训练野猪。”
他指了一下不远处,有一支摩塔克斯小分队扛着一头新猪走来:“要是好奇,待会你能看见我怎么训的,其实很简单。”
诺姆的震惊消减了艾芝的尴尬,一时间“在试炼中跑去驯猪”变得似乎有点值得骄傲,艾芝放松下来:“殿下还会去看黑劳士驯猪?这么喜欢动物?”
雅辛托斯笑了笑:“倒也不是。主要是没有朋友,只能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
艾芝下意识道:“怎么会没有……”
他想说,雅辛托斯贵为王储,又生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没有朋友,但紧接着他又想起这位殿下在议事厅中的“壮举”。
一个胆敢在议事厅中说出“允许通婚;让黑劳士、边民和斯巴达人享有同等权利”的贵族子弟,怎么可能有人敢和他沾上关系。
艾芝顿了一下,岔开话题:“殿下,您小时候也是这样驯野猪的吗?”
雅辛托斯突然干咳了一声:“那倒不是。”
他望天,眼神飘忽地避开艾芝的目光。
在试炼场地,没有现成的条件,才只能进行这么麻烦的训练。
其实驯养野猪简单的很,抓住了扔家猪圈里,如果是一只公野猪,那猪圈里就放一只母家猪,渐渐地就相处和谐了,就有崽了,一代代下来,幼崽的性格越来越温顺。
要不他怎么小小年纪就发表出“允许通婚”之类的见解,完全是从动物世界汲取的经验。
曾经他和父亲私下里也探讨过这个话题:“……父亲,你看这个公野猪,像不像黑劳士,母家猪像不像斯巴达人,如果两个配——”
乌纳陛下当场糊了他一脑瓜子,并反手赏了他半月的小隔间禁闭。
时至今日再想起,雅辛托斯还是严重怀疑,当初父亲突然暴起伤儿是因为他把斯巴达人比作了母家猪……
作者有话要说:幼年雅辛托斯:小小的养猪农活中有大大的治国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