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夜已褪,薄光洒进窄小的房间里时,林守溪对自己浪费了一晚上时间这件事做出了反省,随后他搬来窗边的木板,合在土窗上,遮住光,假装夜晚还没过去。
关于书结尾的求救,他只觉得好笑——这个书的作者在书中踏九天,战万神,炼星辰,奴大道,焚天煮海无所不能,可在现实中却要将求救信以藏头诗的形式写在书中,未免滑稽。
林守溪也没把这个求救太当回事,毕竟按陈宁的说法,此书在三界村几乎家喻户晓,这么明显的藏头诗不至于没人发现,想来著此书之人早已得救了。
他将书撇到一边,凝神打坐,紫色的气丸在体内顺转,源源不断地汲取真气,去芜存菁,化为己用。
除了黑鳞破碎,他身上几乎没有别的伤了。
林守溪现在是玄紫境,且隐有金光吞紫气的征兆,随着白瞳黑凰剑经真正臻至第一重,他对于“水”的掌控远远超越了玄紫境的范畴,而老爷爷传授的擒龙手——与其说这是一种功法,不如说是某种他早已遗忘,但忽然觉醒的本能。
先前一线峡中的乌青鬼物绝不算弱,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擒龙手看似平平无奇,对于龙族后裔的压制力却大得惊人。
白瞳黑凰剑经与擒龙手皆是强大而玄妙的武功,但他始终觉得,自己还缺少一种独属于他的功法。
真气运转了数个周天后,恰好陈宁来敲门,邀他一同出去吃饭。
“嗯?公子也在读这本书么?”陈宁看着床边的书本,问。
“没有,只是随便翻了翻。”林守溪说。
“也对,像公子这样真正的仙人,对于此等书物应是嗤之以鼻的吧。”陈宁笃定地说。
林守溪不置可否,只是与她一道出门。
此处不食米饭,碗中所盛为田里蚕茧般的种植物,据说这也是神桑树的恩赐之一,食之可延年益寿。
陈宁的父亲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表示自己在三界村中也颇有影响,若公子有需要的,尽管与他说就是。
林守溪也没有假客气,他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意图:“我想见仙村的神山中人。”
“斩邪司的那位高人啊……”
“斩邪司?”
林守溪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头,顾名思义,这是神山派来斩妖除魔的。
“嗯,我们虽在城外,但为防崇拜邪神的组织滋生,几乎所有的城外村镇都有斩邪司的人安插,以此作为管控。”汉子解释道。
林守溪点头,表示理解,心想巫家那样的家族应是得到了镇守的隐秘遮蔽,故而成了神山掌控外的漏网之鱼。
可以想象,这样的漏网之鱼在辽阔无垠的荒土上还有很多,他们中的一些或许就崇拜着邪神,并策划着如何将其复苏。
“如何去见斩邪司的人?”林守溪问。
“不需要去见他,像公子这样的人,他自会来主动找你。”陈宁笑着说。
“何时会来?”林守溪问。
话音未落,一袭灰衣就出现在了门口。
林守溪吃完了碗筷中的食物才起身走了出去。
借着明亮的光线,林守溪更加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巨大的村庄,村庄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以那棵巨木为终点,房屋、树木、河流、道路、土丘,一切都排布在一条条散射而出的线上,直至截断一切的高耸城墙。
唯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明明是大白天,仙村却依旧被黑暗笼罩着,只可依稀看到里面的情况。
这一次,林守溪很快找到了仙村昏暗的原因——灯。
仙村挨家挨户挂着灯,按理来说灯应该是用以照明的,此处的灯却反其道而行,它们将照入仙村的光尽数吸收,使得仙村始终笼罩在一片神秘的黑暗里。
除非动用玄紫境的境界,否则他的目光也无法逃过这些黑灯的封锁。
仙村的人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么……林守溪警觉了起来。
他们在仙村所行之路弯弯绕绕,最终,灰衣人将他带到了一座宅邸前。斩邪司不愧是神山的钦差大臣,哪怕来了这等穷山恶水之处,所住的屋子依旧比一般人家更为宽敞漂亮。
灰衣人停在了门口,绕过影壁,两位身穿彩衣的侍女迎来,躬身行礼,其中一位侍女引着林守溪走到门前,取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反复转动了几圈后门开了,门之后是一片院子,院子里点着灯,灯光下开着数十株奇珍异蕊。
侍女就此止步。
林守溪独自走过花道,掀帘入屋,一个盛装华袍的女子立在帘后面,冷刺刺地盯着他,问:“你就是三界村新来的人?”
“是。”林守溪打量着这个女子,她生得美艳,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进屋之前公子须回答几个问题。”女子说。
林守溪以为又是探究自己身份的提问,谁知女子缓缓开口,问:“门口的石灯各有几角?那两侍女的衣衫上有几朵花卉?开门时钥匙转了几圈?园子里又有多少朵花?”
“六、六十四、顺二逆五、十八。”林守溪略飞速作出了回答。
女子瞳孔中露出异色。
“公子不愧是修真者,果然记忆惊人。”
“我可以进去了吗?”林守溪问。
“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女子唇角勾起,笑了起来,“公子看我是男是女?”
林守溪没有作答,他看着眼前的美艳女子,终于知道自己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源自哪里了。
女子掩唇痴痴地笑了起来,她让开身子,敛衽行礼,“公子,请进。”
屋中等待他的是位面容俊秀的年轻人,年轻人墨发披肩白衣如雪,眉心红点小若针刺,却也醒目艳丽,他正挥毫拂卷,见林守溪进来,他悬起了笔,一双清澈的眸子盯着眼前的黑衣少年,其间带着笑意。
“我等你许久了。”
白衣青年微笑,自我介绍道:“我叫钟无时,来自三大神山之一的神守山,我是此处斩邪司的主人,看林公子的装束,应也是神山中人吧。”
“嗯,我来自云空山。”林守溪说。
“云空山……难怪。”自称钟无时的白衣人低头沉思,问:“你是谁门下的弟子?”
“楚映婵楚仙子。”林守溪也不认识其他人了,随口报了楚映婵的名字,神守山与云空山虽皆是神山,但俗话说隔山如隔山,想来钟无时也辨不清楚。
果然,钟无时露出了恍然的神情,笑着说了几句‘久仰,久仰’,随后又问:“云空山距此足有十万里不止,公子身为云空山弟子怎会来此?”
“此事说来话长……”
林守溪蹙着眉头,似对过去的经历依旧心有余悸,他沉吟道:“荒土之上有一家族信奉邪神,意欲作乱,我奉师尊之命前去捣毁他们的阴谋,谁料洪水突发,我虽以龟息术逃过一劫,无性命之虞,却也难挡大水,随波逐流,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原来如此……”钟无时叹息道:“荒土之上实在危险,哪怕贵如仙人也不愿踏足。”
叹息之后,钟无时问:“你想回去?”
“当然。”林守溪说。
“我也想回去。”钟无时无奈道。
“你在斩邪司的任期还未结束吗?”林守溪问。
“不!一年前就该结束了。”钟无时神色忽厉。
林守溪感到了一丝不对劲,“没人来接你的班?”
“接我班的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钟无时长叹,神态萧索,他看着林守溪,说:“告诉你实情吧……神山在南边,若要去神山,必须通过三界村后的三界山脉,此山脉虽然高耸艰险,却也绝非不可逾越之境,但……”
钟无时闭上了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说:
“但一年前,山被封了。”
……
三界山陡峭挺拔,断面如镜,不生杂木,苍鹰难越,宛若一柄重剑,自凡间起,直插云霄。
林守溪独自一人来到山巅,望见三界山连绵遥远的山脉时,已是正午。
三界山绝非什么郁郁葱茏之处。与其他荒地中的山脉一样,此处土壤被污染严重,只有铁树之类少数的植物得以扎根,再加上久旱少雨,山脉几乎是由贫瘠的碎岩拼凑成的,而就是这样荒凉的山里,却弥漫着浓得不像话的雾,它就像是淌过河床的虚幻河流,浩浩荡荡,却未留下一滴可以滋润土壤的水。
雾,又是雾……
林守溪看到雾就觉得头疼,仿佛它们才是真正缠绕不散的冤魂。
据钟无时说,这些雾极其诡异,人进入其中,一直往前走,却会从进去的地方原模原样地出来。
林守溪本着求真务实的精神试了试,发现果然如此……这与神域的雾倒是相像。
三界山是三界村依托的天险,两侧皆有大湖,绕路也很不现实。
林守溪对于自己出意外并不意外。
相反,他更冷静了下来,根据他的经验,白雾代表着不详,这座三界村或许也将有大事发生了……他并不想解决什么大事,只想在洪流中安身立命,平安地见到小禾。
不过这山已封了一年,自己又是怎么过来的?
林守溪想不明白。
下山途中,湛宫剑忽然闪烁起了微光……这小丫头又来了吗?
他将手搭在剑上。
很快,昨日所见的剑楼与少女再度出现在了视野里。
“早上好。”
今日小姑娘换上了一件水绿色的襦裙,她的头发精心打理过,饰着小巧的细金发梳,她招了招手,与林守溪隔空打了个招呼。
“现在不是正午吗?”林守溪以为他们之间的时间有差异。
“嗯……我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就是早上。”小姑娘振振有词地说。
“那……早上好。”林守溪无从反驳。
“诶,哥哥的精神好像不是很好。”她敏锐地察觉到了。
“嗯,昨夜看了一整晚的书。”林守溪一夜未睡,又爬了座大山,多少有点疲惫。
“哥哥好用功哦。”
“还好……”
“哥哥真谦虚。”
“……”
小姑娘眨巴着眼,她想到了整日喜欢看闲书的自己,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哥哥更加崇拜了,虽然认识没多久,也没说过几句话,但小女孩对他有着天生的好感。
“我昨天本想与你多说几句的,结果中途被爹娘抓过去训话了,还罚我抄门规……”小姑娘很是委屈,她只是想简简单单地关个紧闭,饶是如此,爹娘还要刁难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亲生的。”
“他们是为你好。”林守溪没什么师弟师妹,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导小孩子。
对于这样的话,小姑娘耳朵都要听出茧了,若是父母对她说,她肯定就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了,但她在家里闷太久了,足不许出户,每日面对的都是同一群脸孔,故而她对于这个突兀闯入的鬼魂哥哥有着无比的好奇与宽容。
“嗯呢,我知道了。”少女小鸡啄米般点头,说:“我是偷偷溜过来的,等会儿还要去参加家里的月试,嗯……就是和其他人比试。”
林守溪觉得自己应该说点鼓励的话,于是说:“嗯,注意安全。”
“……”少女终于有点不乐意了,她板着小脸,小手按着自己的胸,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虽然我比较懒,但我很厉害的,我学棋一个月,教我的先生就不是我对手了,学剑三个月,家里的侍卫就打不过我了。”
少女一脸骄傲,她小嘴微翘,说:“昨夜我爹还责怪我太不思进取,说今日月试不会再让他们让着我了,哼,谁要别人让啊……”
林守溪已隐约看到她稍后的下场了,他决定等会假装不在,任剑如何闪烁也不去触碰,毕竟安慰哭鼻子小女孩这种事他一点不擅长。
少女也不管他的冷淡,她好不容易抓到了一个陌生人,像是有着说不完的话一样:
“对了,哥哥你会剑术吗?”
“学过一点。”
“那等我长大了,可以独自离开家闯荡了,就来找哥哥比试,好吗?”少女开始天马行空了起来。
“好呀。”林守溪画大饼向来干脆利落,绝没有半点犹豫。
“好,那一言为定!”少女露出了笑容,漂亮的眼睛弯弯的。
“一言为定。”林守溪这样说着,却只当是哄孩子,并未当真。
“你是在赶路吗?”小姑娘发现这白影一直在动,好奇地问。
“嗯,在下山。”林守溪说。
小姑娘露出了吃惊的神色……这么大清早下山,他是住在高山上吗?按照师父的说法,喜欢住高山上的十个有九个是仙家,难道说这位哥哥也是个仙人?
这虽只是个没什么由头的猜测,但孩子只是孩子,哪怕再不切实际的猜想,一旦出现,她就会想方设法去论证其真实。
嗯……他语调冷淡,声音好听,很符合仙人的特征了……自己定是无意间结识了一位仙人!
林守溪见她沉默,以为她只是在想事情,根本想不到小女孩此刻心里翻滚着怎样的心思。
她还想再旁敲侧击地问两句,剑楼响起敲门声,她连忙松开了一只手。
“我去大杀四方了!”
小姑娘高兴地说着,挥了挥手,快速地与林守溪告别,起身离去。
画面就此中断。
林守溪下了三界山,准备暂回村子从长计议,回去的道上,林守溪忽然望见对面的上头有一株大树,大树树干呈现白色,很是醒目。
他立刻想起了那首藏头诗。
白樟树下……救救我。
不会就是那棵树吧?
林守溪对于鱼仙大人的死活并不关心,况且那棵白樟树虽可看见,却距自己很远,他也懒得再去爬山,一探究竟了。
林守溪转过头,继续朝着三界村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他不由想起了昨日那本书所断的结尾,脚步越来越慢。
那恰是男主人公与他心仪的女子分别多年,即将相见之时,虽然这个男主人公在分别的日子里拈花惹草无算,看得他嗤之以鼻颇为不屑,但爱人相逢的桥段总是美好的,他也不由自主地想起小禾,心生共情。
“算了,去看看吧。”林守溪最终停步转头。
终于翻过岩石,到了那白樟树下,林守溪却没有看到半点人影……看来果然被其他人救走了。
正想离开,耳畔却有少女呜咽般的声音响起——那是猫的叫声。
林守溪眉头一皱,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白樟树下枯萎的杂草,最终定格在某处,他俯下身,掀开了草,发现那里有一个洞,洞不深不浅,里面躺着一只漂亮的三花猫,猫四蹄踏雪,其中一只脚上却被铁夹子夹着,难以动弹。
“你……就是鱼仙大人?”
三花猫听到人声,萎靡不振的眼睛立刻睁开,它张了张口,却发出了人的声音:
“喵——终于有人来了吗……本天女巡狩疆土,不慎受歹人暗算,遭劫于此,你速速替我解开这浑天锁,本尊念你救驾有功,稍后定会重重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