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溪,你怎么了?”
六轮烈日浮空而现之时,林守溪忽然抱头跪倒在地,神色痛苦,小禾见状,连忙来到他身边,关切发问。
林守溪也无法解释他现在的状态。
他觉得自己也被那把剑给钉住了,蔓延到他的血液里的绿色铜锈冰霜般寸寸凝结,他像是一具冢中枯骨,根本动弹不得。
小禾没能等到林守溪的回答。
巨人先动了。
地动山摇般的剧烈晃动感袭来。
在见到六轮太阳之后,巨人由最初的迟钝变得暴躁,它像是被光球吸引的野兽,发疯一样朝着空中的太阳扑过去。
扑的动作里,巨人双肩倾斜,慕师靖因此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朝着大海滑去,幸好她及时施展真气,稳住身形,才止住了下滑的颓势。
但巨人的动作幅度极大、极快,她像是一粒停在山岳上的尘埃,随时要被大风拂走。
另一边,林守溪的情况也很差,他始终没能从幻觉中挣脱,若非小禾将他死死拽住,他恐怕也已跌入大海。
见到此情此景,慕师靖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好奇:要是她和林守溪同时掉到水里,小禾会先救谁。
似是为了惩罚她在这种危难关头还在想这等荒诞之事,一轮太阳径直朝她落了过来,这枚太阳在巨人眼中就是一只烦人的蚊子,于是,它也挥舞着巴掌朝慕师靖拍打了过来。
巨人的巴掌不仅大的惊人,还带着恐怖的掌风。
慕师靖连忙松开了按着巨人肩膀的手,斜掠入深洋,一头扎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险之又险地躲过了巨人的巴掌。
海里绝不安全。
这六枚太阳有着诡异的魔力,它吸引的不仅是巨人,还有无数趋光而来的食肉鱼群。慕师靖钻入海洋中时,见到了地狱般的画面。
巨量的海鱼被光吸引,朝着这里涌来,它们有的吻如尖锥腹部雪白,有的体躯宽扁脖颈修长,有的面容丑陋头骨外长,有的体若纺锤浑身苍蓝,这些海洋里最顶尖的掠食生灵眼睛通红,互相啃咬、厮杀,浓稠的鲜血从中溢出,血浆中翻滚的,还不乏许多奇形怪状的健硕邪灵。
与一头凶怖的海兽厮杀取胜并不难,但这成百上千的海怪合围过来……
慕师靖脸色苍白,心想自己钓鱼的时候它们怎么不来,偏偏挑这种时候……小禾难道一语成谶,她真要拿自己打窝了?
慕师靖向着心灵深处的黑裙少女呼救,申请力量,可惜的是,她在被宫语或楚映婵欺负时,黑裙少女尚愿意支出一部分力量维护她的面子,可面对这等级别的危险时,她的呼救却是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果然,师尊师姐猛于虎也。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慕师靖只能靠她自己,求生欲激发出了她的潜力,混乱的海水中,慕师靖抽出死证,与这些仰仗利齿与躯体的冰海生灵血腥搏杀。
当她克服了心中的恐惧之后,她发现,情况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糟糕。
被吸引来的冰洋巨鱼虽然数量庞杂,但真正打起来时,她所要面对的也只是其中的几头而已,而她身躯娇小,可以凭借灵巧的身形躲避鱼群的冲撞。
慕师靖在鱼群中厮杀着,越来越游刃有余。
晋升入元赤境后,她的力量大涨,死证所及之处,无论是盾鳞还是皮甲皆被撕碎,鲜血无休止地剑刃涌出,仿佛受伤的不是鱼群,而是这柄黑色的剑刃。
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虽然在海洋中找到了一片立锥之地,可是杀的没有来的快,凶猛的大鱼源源不断地涌来,形成了嗜血囚牢,将她死死围困,难以突围。
力量逐渐耗尽,呼吸越发困难,海水已成浓稠血浆,腥味不断刺激着鼻腔,令人晕厥,许多时候,她持剑挥斩,不过是将许多尸块切得更碎。
正当慕师靖思考破局之法时。
金光当空坠落,砸中她头顶遮蔽的鱼群,轰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白衣少年从天而降,劈开血浆与碎肉来到她的身边,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猛地上浮。
“你清醒了?”
慕师靖见林守溪来救自己,松了口气。
“嗯。”
林守溪点点头,对于先前梦境俘获似的力量心有余悸。
他劈开海水,带着慕师靖离开了地狱猎场一样的大海,踏浪跃起,如使纵云梯般踩着巨人的身躯向上,回到了巨人狂暴的躯体上。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慕师靖问。
海水中尽是争夺的活鱼与漂浮的死鱼,血浆与尸体里,哪怕感知力敏锐如她,也没有信心可以找到自己。
“你无论在哪,我都能找到你。”林守溪的声音冷静而坚决。
慕师靖的眸光刹那失焦,她抿紧红唇时,酸涩从心中泛起,打湿了她的眼睛,林守溪带着疑惑看向她时,她踮起足尖,吻了吻林守溪的面颊。
“这是本姑娘对你的奖励。”慕师靖说。
少年面颊冰凉,而她也只吻到了海水的咸涩。
林守溪没有告诉她,他之所以能找到她,靠的是湛宫对于死证的感应,他微微一笑,道:“多谢小姐恩赐。”
小姐这个称呼对于慕师靖极为受用。
她想,此次化险为夷之后,她一定要对林守溪温柔些。
当然,此刻,危险还未解除。
天空中的六轮太阳不知何时变成了金色的鸟,它们仿佛古代神话中的金乌,在巨人面前振翅飞舞,将巨人引向未知的前方。
更前方,出现了一座海上孤岛。
孤岛是假的,它也是与蜃景相似的幻象,孤岛之下,潜藏着一个深蓝的漩涡,旋臂高速转动,力量惊人,哪怕大如巨人,也被漩涡牵绊,一点点沉入其中。
“不能让祂再往前走了!”小禾厉声道。
空中的金乌发出聒噪怪叫,似是对他们的嘲弄。
林守溪点了点头。
他摊开手掌,再度运转起九明圣王金焰,金焰随着他的意志再度变成长矛。
林守溪的手臂肌肉线条紧绷,汇聚起惊人的力量,他全力掷出长矛,长矛破空,声势浩若雷霆。
金矛一闪而过。
金乌是火,这道金焰则是更强大的火,它对于前者有着天然的厌胜。一头金乌被扎中,身躯被轻易刺穿,返回的金矛带回了它的尸体。
金乌死去,羽翼光华尽褪,与一般乌鸦无异。
其余金乌见状,受惊而逃。
林守溪岂能放过它们。
金矛破空之声不断响起,无论金乌逃到天上还是海里都无济于事,转眼之间,六只金乌被尽数杀死,变成冰冷的尸体。
林守溪对于九明圣王的身份更加好奇。
如果没有这道金焰,他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杀死这六只金乌。
接着,他与慕师靖手牵着手,一同斩灭了海岛的幻想,带着巨人王从泥沼般的漩涡中抽身。
慕师靖刚打算松一口气。
下方的海水里,一头粗壮的海龙扑打着浆鳍跃出海面,朝她冲了过来,巨龙张口之时,可以看到那满嘴的利齿与猩红的舌头!
这头海龙能存活至今,无疑是这群捕食者中的佼佼者。
林守溪与小禾刚准备动手。
慕师靖却拦在了他们身前。
“别动,让我来了结它。”慕师靖冷着脸,说。
她刚破开元赤境的瓶颈不久,又在海洋中嗜血屠戮,早已杀红了眼,一身杀意冲天,精气神也正值巅峰,此时这头海龙暴虐而来,身为龙王的她岂会退缩?
黑白分明的眼眸淬上了钢铁般的寒芒,少女冷然转身,斩向海龙的长剑拖曳出连绵不绝的残影。
海龙发出尖啸,她则爆发出更凶厉的咆哮。
这一刻,她觉得她体内有无穷的力量,甚至可以斩杀真正的龙!
……
“痛……轻点,别,别碰那里……嗯哼……”
慕师靖平躺着,口中咬着折叠好的白巾,含糊不清地说。
她裸露着后背,双手紧抓着黑色的衣裳,将衣裳死死地压在胸口处遮羞,少女的下裙也被剥去,只以一条毛毯盖住臀部,裸露出的雪白大腿上,有海兽牙齿摩擦出的血痕。
林守溪正跪坐在她的身边,给她的秀背涂抹着捣好的药膏,慕师靖在他的手下哼唧个不停,她难得露出了这等小女儿的情态,本就好听的声音更显魅惑动人。
小禾双臂抱胸,立在一侧,轻轻摇头,道:“现在叫得这般惨,刚刚的豪言壮语呢?若非我们及时出手,你可就不是留点血这么简单了。”
“我哪知道它这么凶啊……嘶……轻点。”慕师靖将脸颊隐在凌乱的青丝之间,羞愧却又嘴硬道:“我在海中厮杀太久,耗力太多,要不然,就凭那头小小的泥鳅,怎么可能在我面前翻腾起风浪?”
啪——
林守溪扬起手,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少女翘挺的臀部,少女娇躯紧绷,玉趾扣紧,小腿轻轻踢了一下,脸颊潮红更甚。
“多修炼,少逞能,喊你两声小姐你就飘了,你这定力,比白祝还不如。”林守溪淡淡教训着,又甩了一巴掌,问她知道错了没有。
慕师靖死死地拽着衣裳,将衣裳捏出褶皱无数,她本想服软,可她闭上眼立刻想到了自己在海中屠杀时的飒爽英姿,竟扭过头,鬼使神差地挑衅了一句:“就这点力气,今日是没吃饭?”
说完之后,不只是林守溪与小禾,哪怕是慕师靖本人都愣住了。
“不,不是……那个,我只是问你吃过饭没有……”慕师靖慌慌张张地说。
林守溪哪会听她解释。
慕师靖嚣张不复,为了免于责罚,什么哥哥夫君乃至是爹爹都喊出了。
挨了这顿狠打之后,这位离经叛道的小姑娘一下子乖巧多了,不过所有人都知道,慕姑娘向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这种乖巧并不会持续太久。
风暴、海啸、蜃景等障碍再未出现,之后的行程顺遂异常。
宁静的海风里,他们白日捕鱼看海,晚上则躺在巨人的肩上,遥望璀璨星河。
海面的夜空极美,繁星长河般流淌远去,仿佛仙子吹拂的裙摆。
星夜宁静。
大海宁静。
在真正的海岸线以风刀霜剑般凌厉的姿态出现之前,他们一度有种这真的只是一场旅行的错觉。
……
海岸黑浪汹涌。
冰雪连绵的荒原之上,召王大阵已足足燃烧了七天七夜。
真国之人虽围绕世界树而居,修行的根基也都是灵根,但他们的内部是松散的,莫说是不同的宗门,即使是同一个宗门的内部,修行者们也往往有着各自的信仰。
这些信仰种类繁多。
有信仰那参天的世界之树的,有信仰赐予众生灵根的大灵乾树的,有信仰古代巨人王的,有信仰古殿龙主的,甚至有信仰被镇压在死灵雪原的冰窟之下的灰墓之君的……若要满打满算,所有的信仰加起来有百余种,其中大部分的神话生命都是虚构的。
今日来到雪原之上,举行召王仪式的,皆是古代巨人王的信徒。
他们克服了重重困难,耗费了数十年的时间筹备这场仪式,要呼唤他们的王回来。
殊媱是其中之一。
七天之前,这来到雪原的百余人充满了雄心壮志,但大阵燃烧了七天七夜之后,他们看着风平浪静的海面,哪怕是最狂热的信徒也不免感到迷茫与怀疑。
整整七天七夜……
最初,其他的修道者对于这帮巨人王的信徒尚有尊敬,但现在,修道者们更多的是在看一个笑话。
看一个十年之功毁于一旦的笑话。
“怎么可能,巨人的旧殿明明给予了回应,王上为何不来见我们?”有人开始动摇。
“再等等,祂会来的。”有人劝慰。
“等?要等到什么时候,每多等一天,我们就要烧掉数以万计的雪钱,我的灵根也快撑不住了,大家都要撑不住了,这样下去,我们会成为废人的!”有人大喊。
人不是铁板,一旦生出间隙,离崩塌也就不远了。
“我们明明按照大阵的指示做了啊,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
“是她,肯定是她的问题!!”
忽然有人跳了出来,这人像是洞悉了世上唯一的真相,眼睛亮得像狼,他伸出手指,指向了某处。
人们朝着他所指之处齐刷刷地望去。
那里立着一位娇小的黑袍少女。
正是殊媱。
“是她,她未能找到鱼龙王骸,石板的记载里,鱼龙王是巨人王的旧部,曾在死海一战中立下汗马功劳,说是左膀右臂也不为过,如今缺少了鱼龙王骸,王又怎能回应我们的呼唤?”他慷慨激昂地说。
霎时间,殊媱成了众人口诛笔伐的对象。
按理来说,鱼人王骸的影响并不大,但现在,他们必须要找出一个人为召王仪式的失败负责,很明显,殊媱是最合适的人选。
“是啊,神墓拔灵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受到袭击这样的说辞更是天方夜谭,殊媱是龙主的女儿,虽不被重视,但终究是龙主的女儿,她一定是为了龙主来破坏仪式的!”
“有道理,我们怎么能相信龙主的女儿会信奉巨人王?龙主的儿女本就以废物居多,我们尊敬龙主陛下,给予了你们身份与地位,你们竟还要得寸进尺,破坏我们的大计?”
斥责的声音越来越多。
面对这些斥责,殊媱只是低头受着,默默地运转真气,完成着属于她的分内工作,一言不发。
见她如此懦弱,众人声浪更加激烈。
其中甚至有人抓住她的肩膀,喊了声“让我们见见你这妖女的真面目吧”后,一把掀开了罩在她身上的黑袍。
“不,不要——”殊媱惊呼。
黑袍哗然掀开。
场内却一下安静了许多。
殊媱穿着粉色的裙子,低着头,怯生生地看着他们,淡咬红唇,一脸委屈,脸颊上眼泪如断线珍珠般不断流淌。
殊媱的容貌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在过去,真国一位名为仙邀的女术师是公认的真国第一美人,但此时此刻,哪怕是仙邀大人的追随者,也不免生出动摇之心。
更何况这位粉裙少女已哭成了泪人。
人们看着她,一时静默,除了心生怜惜的人之外,还有许多人则动起了各种各样的坏心思,有的想设法将她弄回府中当成炉鼎,有的想夺取她的玄王血髓脱胎换骨,还有的想把她抢来献给以淫乱著称的囚王,换取强大的力量……
龙主的夫人已有身孕,等孩子降生时,这位少女注定要走下大雪王宫,真国苦寒,没有宗门作为靠山,普通人想活下去都难。
在真国,美貌同样是一种资源,更何况是殊媱这等近乎妖孽的美貌。
殊媱感受着众人的视线,吓得瑟瑟发颤。
众目睽睽,人们纵有邪念,也在表面上维持了虚假的礼仪。
他们中的许多人开始安慰殊媱,并向她投去橄榄枝,邀请她去往自己所在的宗门做客卿。
甚至有许多人为此争吵了起来。
“你们不要为我吵……”殊媱轻轻跺着小脚,一脸内疚。
正在这时。
一道寒冷的声音从天而降。
“好了,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天地一寂。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星辰法袍的人徐徐向他们飘来,他的臂上绘着一株晶莹的树。
“你是圣树殿的人?”立刻有人确认了他的身份。
圣树殿是大灵乾树的神殿。
来者应是神殿的圣灵使者,实力深不可测。
“你不好好在你的神殿里念经,来管我们做什么?”有人冷冷问。
“我来,是传达圣树的意思。”圣灵使说:“圣树下达了旨意,要求你们终止这场仪式,否则,你们将会把魔鬼从彼岸引来,给真国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巨人王不是魔鬼。”领头的人说:“祂是将灰墓之君封印入大海的功臣,这是古代石板上言之凿凿的记载。”
“你们说了不算。”圣灵使重复道:“这是圣树的旨意。”
“你要拦我们?”领头之人冷冷问:“凭你一个人?”
“是。”
圣灵使点头。
哪怕他是圣灵使,也是一人面对百人,这等狂妄不免令人嗤笑。
但圣灵使有信心。
因为他也是传说灵根的拥有者。
“你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圣灵使缓缓发问。
这是令人莫名其妙的问题。
但在圣灵使的口中,它却拥有着诡异的魔力。
霎时间,所有人都陷入了他的问题场域之中,一阵迷茫。
这是传说中的灵根,疑问灵根!
唯有回答出了提问者的问题,才能从困境中摆脱出来。
这样的灵根在对百人施展时,无法维持太久,圣灵使在施展之后,立刻来到了大阵的中央,他举起手,将一截晶莹的树枝向着大阵中心扎去。
圣灵使的动作忽然僵住。
风雪骤急。
原本平静的海面上,大浪宣天。
他内心生出了疑问,于是疑问灵根也跟着解开。
没有人对这位试图破坏大阵的圣灵使出手。
他们齐齐看向大海,目光呆滞。
海面黑浪冲冲,巨人淌过大海,缓缓朝他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