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师靖立在前方,青丝娓娓垂落,黑裙覆盖下的身躯修长窈窕,透着野猫般的活力。
剑已在手,她遥看崖台上的仙子,瞳光冰冷,如狩猎之前兆。
陆仙子何曾被晚辈这般凝视过,她俯看升云阁,“现在的晚辈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林守溪对于慕师靖的到来亦感到吃惊,她已有师承,且是仙楼弟子,来这里添什么乱呢?
慕师靖当然不会和他解释师尊的信,她感受到了少年诧异的目光,淡然地问:
“很奇怪?”
“你做事随心所欲,确实不值得太大惊小怪。”林守溪说:“我只是很好奇,朝云阁的记录被你打破了没有。”
“没有。”慕师靖说。
“什么?”
林守溪露出吃惊之色,在他看来,以慕师靖感知之能,绝对比自己更快,甚至快上很多,可她……
“你是故意的?”林守溪再问。
“不是。”
慕师靖似有隐情,不愿解释太多,她只道:“放心,姐姐可不会抢你风头的。”
“我从不在乎什么风头。”林守溪说。
“那你为何这般装?”慕师靖微笑着问。
“你不也一样。”林守溪反问。
慕师靖抿唇一笑,也不辩解什么,只将眸光扫回崖台,等待着这位陆仙子真正的回答。
先前在云空山上,慕师靖说要与白祝玩一个游戏,游戏的内容很简单,便是满足彼此的小心愿,白祝很害怕她是在耍自己,她询问了慕师靖的心愿,谁知慕师靖的心愿过分地简单,她只希望白祝能瞒住风雪天赶路一事,白祝觉得这毫无问题,一口应下,至于她的愿望……她思前想后,决定来升云阁看小师姐。
接着白祝就撞见了先前的画面。
很早之前,白祝就听师尊说过,大部分仙人的心智会在百岁之时达到巅峰,随后则是愈发返璞归真,当然,返璞归真也只是好听的说法,简单而言就是行事会越来越简单干脆。
境界不比权力,它无需谋略去维护,甚至有许多仙人说,修仙修的不是仙,而是人,天然去雕饰的真人。
但即便如此,白祝依旧觉得陆仙子做得很过分,若说其他人是返璞归真,那她就是为老不尊了。与她比起来,慕姐姐都算是温柔纯良的。
“你要与我战?”陆仙子再问了一遍。
“你可敢?”
慕师靖并不废话,只反问了一句。她侧身而立,手放在了死证上,唇角勾起一丝衅笑。
陆仙子看着她,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异色,她修长的五指一展,也将一柄古剑从鞘中缓缓拉出,她的动作忽然变得无比轻柔,仿佛是在抚摸一片带着露水的花瓣。
“你如今的境界是浑金境,那我便以浑金败你。”陆仙子立在高处,手持古剑,一臂压来。
慕师靖也收起了玩味之色,如临大敌。
她的起手式就是道门的神妙剑法,宛若横笛身前,动作空灵娴雅,她的鹿皮小靴于地面一展,身子如同一张拉开的弓,剑是弦上箭,陆仙子金光盎然的古剑当空扑来之际,慕师靖的身躯亦如流水跌宕般起伏,“弓”由紧转松,释放出的力量凝于一点,形成了森然激射出的剑气。
不待他人的劝说,两道意境截然不同的剑意对空而撞,剑气涟漪般一圈圈扩散开来,一时竟难分伯仲。
陆仙子与慕师靖都比对方想象中更强。
秋风惹上了剑气,变得真正肃杀,一时间,周围萦结的蔓草,墙隙攀援的藤蔓都被杀气吹断,遍地草屑狼藉。
林守溪距离她们最近,看得也最为仔细,他能清晰地看到,她们的剑气宛若两面对撞的墙,无数细小的涟漪出现在墙壁上,它们宛若是对方落下的棋子,相互碰撞、吞噬,待谁将对方吃尽,谁就能取胜。
一般而言,喜欢讥讽的敌人实力通常不济,但陆仙子显然是个例外,她已将境界压至浑金,可剑意依旧气势磅礴,落下之时宛若大潮喷涌,声势骇人。
慕师靖一身剑意道法皆不俗,但她真正的杀手锏还是那句“你是龙”,她若用出此法或可扭转颓势,但慕师靖不太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它。
这与其说是法术不如说是法则,它半点道理不讲,若真正问世,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看来还是陆仙子更胜一筹。”
崖台上的仙师缓缓开口,在一部分人眼中,这场比剑的胜负已分。
楚映婵望着那位黑裙少女,仔细回忆了一番神域中的对话,但在她的印象里,他们明明该是宿敌,怎么又成了姐弟了?以后倒可以向小禾问问……
楚映婵同样神色凝重,她并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羞辱,但她不希望别人为了帮助她而承受委屈。
“够了。”
楚映婵冰冷开口,她望向陆仙子,衣影拂动,那柄漆黑的铁尺已在掌心。
“不要扰我。”
慕师靖分神开口,却是回绝了她的好意,她的黑裙被从天而降的风振得笔直,眸光却未黯淡半分。
她想起了小时候师尊带着纱笠,与她一同出门游玩的场景,那日恰逢劲风,慕师靖询问师尊去何处郊游,师尊说,往逆风的方向。那时候的她还小,身躯单薄瘦弱,仿佛风稍大些就能吹走,逆着大风行路自也无比艰难,那天她走了好久好久,举步维艰,稚嫩的面颊被风刮得生疼。
但她依旧不断向前走着,倒不是她有多么坚韧的意志力,而是大风吹开了师尊的纱笠,她只要走到师尊前面,就能看到她的真容了。这是慕师靖幼时最想做的事之一。
她追逐着师尊姣美的背影,用尽全力走到了她面前,刹那风止,白纱垂合,少女精疲力尽,倒在她的怀中沉沉睡去。
她寻回了那时的感觉。
慕师靖手持死证,对空一刺,乌金色的金光宛若苍龙扑出,吼叫声震耳欲聋,瞬间,陆仙子的剑竟被硬生生压回了数寸,她看向慕师靖的眼眸,少女仙眸迸光,锐如虎视。
“哼,仅此而已么?”
陆仙子冷笑一声,她以双指按压剑柄,力气一沉,被压得不断后退的古剑就此静止,随后竟一点点缓推回去。
在场的仙师都知道,陆仙子虽说是压境,但她压的只是境界,眼界、气魄等岁月沉淀之物早已种入骨髓,也成了力量的一部分,她此刻展示的境界,已远远超过了浑金境本该有的范畴,即使慕师靖落败,也是虽败犹荣。
但慕师靖不想败。
她竭力支撑着,真气流失,面色苍白,接着,她殷红的唇微动。
陆仙子看到她翕动的唇,危险的意味浮上心头,一瞬间,她甚至想要抽剑而走,但这种念头很快被压回,因为这小姑娘只是张了张口,什么也没有说。
“若是撑不住,就不要勉强了,换我来吧。”林守溪说。
“闭嘴!”
慕师靖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一战对她而言至关重要,她现在可是“戴罪之身”,能否一举洗脱罪名,逃过师尊的打可就看这一战了……
慕师靖以河图上记述的吐纳法运了口气,打算再做最后的尝试,也是此刻,她生出了一种玄妙的感应。
这种感应来自洛书。
是林守溪么……
可她与林守溪分明没有任何肢体的接触,为何能得到这份感应?
冥冥之中,慕师靖的呼吸都进入了某种特殊的韵律里,她像是回到了地心龙宫,回到了与林守溪一同修行的日子里,河图与洛书不再是书卷,而是两条奔腾不息、注定交汇的河流,它们撞在一起,形成了纠缠不休的漩涡。
极短的时间内,慕师靖原本趋于干涸的气丸之内,似有江水倒灌,瞬息充盈。
没有人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唯听少女一声清叱,她所斩出的剑意宛若雨幕倒卷而去,刹那之间,陆仙子原本稳当的攻势支离破碎,她手中古剑两端受力,弯折如弓,将她的身影震退。
陆仙子的眼眸中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她厉叱一声,挥剑如棒,将这道袭来的剑气瞬间斩灭。
但她还是输了。
她斩灭这一剑所用的力量远超过了浑金境,她心知肚明,在场的仙师同样了然,只是这攻守的转换太过突然,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诡异之事?
“慕姐姐赢咯。”
白祝最先欢呼了起来。
后方的弟子们看得紧张,见慕师靖取得了胜利,他们竟也生出与有荣焉之感,也不顾师长的颜面,大声地呼喊了起来。
喧闹之中,慕师靖偷偷瞥了林守溪一眼,说了声:“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林守溪不解地问。
“你不必偷偷帮我的,恨我会记,恩我亦会感,你何必装傻呢?”慕师靖蹙起秀眉,问。
“你到底在说什么?”林守溪一头雾水。
“你还装?”
慕师靖见他如此,不免气恼,她又质问:“洛书河图互传真气之术是你何时领悟的,为何不告诉我?你故意这般,是想让我感激你么?”
“洛书传功?”林守溪彻底愣住了。
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慕师靖见他如此,也懒得多说什么,转过头去,不想搭理他。
林守溪意识到了不对劲,按照慕师靖的说法,方才突如其来的一剑竟是因为有人传功,用的媒介还是河图洛书……无论如何,想要启动河图洛书皆需一定程度的接触,他刚刚与慕师靖根本没有接触,唯一与她有接触的只有……
林守溪闪电般望向了崖台上的陆仙子,忽然间背脊发凉。
对此异样,其他人浑然不觉,哪怕是陆仙子亦低着头,似沉浸在失败的悔恨与苦痛里,没有察觉到丝毫的异样。
白祝在崖台上庆贺着慕姐姐的胜利,她双手叉腰,看着陆仙子,道:“坏仙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陆仙子垂下剑,将它收回鞘中。
“后生可畏……是我败了。”陆仙子不复先前的高傲,神色落寞。
在众目睽睽之下输给一个晚辈,这是极为耻辱之事,虽说压了境界,可连晚辈都无法战胜,她又有何颜面开口收人为徒呢?先前的那激昂陈词现在听来何其可笑。
可以想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这位陆仙子注定颜面扫地,成为人后的笑柄了。
“不要气馁,你已经很强了。”慕师靖很是大度地安慰了她一句。
这句安慰在他人耳中也无异于是羞辱。
陆仙子紧咬着唇,她想说什么,最终却失去了力气,转过身,黯然离场。
这场始料未及的闹剧中断了择师大会的进程,直至一位葛袍老者开口,大家的思绪才从中抽离了出来。
“林守溪,最后确认一次,你真的要加入楚门吗?”
林守溪依旧没有半点犹豫地颔首。
“那……你呢?”葛袍老者又看向了慕师靖。
这位慕小姑娘虽没有进行比试,但她将陆仙子都同境击溃,其余人里,除了林守溪,哪还会有一合之敌?
“我放弃。”慕师靖说:“我已有师承,今日来此只是为了看看我弟弟,若唐突了升云阁的大会,还望各位仙师见谅。”
……
“慕姐姐可真厉害呀。”
慕师靖虽去升云阁胡闹了一场,但仙师们自重身份,也并未拿她如何,接下来的择师大会虽也激烈,但比起这对姐弟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波澜不惊。
白祝赞叹着慕师靖的强大与勇敢,很是为她感到骄傲,“没想到慕姐姐是这般厉害的人呢,白祝以前真是误会慕姐姐了。”
“那当然,白祝可一定要记得师姐的好哦,还有约定的事……”慕师靖点了点她的眉心,欲言又止。
“嗯嗯,白祝不会忘记的。”白祝高兴地点头,她带着一个虎头帽,这虎头帽也是慕姐姐买了送给她的,白祝很是喜欢。
“你们又在商量什么阴谋诡计?”林守溪好奇地问。
“这是我与小白祝的秘密,你没有资格知道。”慕师靖撇了撇唇。
林守溪笑了笑,没有追问,他与慕师靖一同拾阶而上,想了一会儿,才犹豫道:“方才与陆仙子一战时,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慕师靖只当他是要邀功,心中不屑,想着方才自己感谢他的时候,他端着个架子故作懵懂,现在又主动贴上来做什么?想让自己对他感激涕零么?
“嗯,我觉得陆仙子的最后一剑有些反常。”林守溪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反常?”慕师靖冷冷道:“你是想说我胜之不武?”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就不要说话了!”
慕师靖一副很嫌弃他的样子。
“多谢慕姑娘仗义相助。”
走在最前方的楚映婵也停下了脚步,她对着慕师靖表达谢意。
“楚仙子无需客气的。”
慕师靖一下子变得知书达理了起来,她轻轻拉过楚映婵的手,说:“白祝在我面前夸过你的许多好,我早就想要认识一下楚仙子了,如今真见了,我倒有种一见如故之感呢。”
“是么……”楚映婵有些不习惯她的热情。
“是呀,楚姑娘先前在崖台上立誓般说下师徒之约时,我听了也感动万分,哎,若是与楚姑娘是同门师姐妹就好了……”慕师靖遗憾地说着,颊上尽是我见犹怜之色。
林守溪听得疑惑,他在知道湛宫的来历后,就也知晓了慕师靖的身份。
慕师靖……她还不知道么,还是说,她是在演戏呢?
“慕姑娘今日相助,映婵不敢忘,以后定以姐妹视之。”楚映婵轻柔道。
慕师靖微笑着点头,她又看向了林守溪,道:“弟弟,你这算是抱得美人归了,以后要善待这位仙子师父哦,否则莫怪姐姐惩罚你。”
“知道了……”林守溪拿她没什么办法。
“你们姐弟关系真好。”楚映婵也轻柔笑道。
他们沿着云空山的山道向上走去,行至某处分叉的小径时,楚映婵停下了脚步。
云空山在上头,而楚门则在这条曲径通幽的深处。
其他人也默契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
林守溪与慕师靖不约而同地回身望去,这里是云空山的山腰,回首唯见白云茫茫。自三界村开始,他们竟已同行了这么远,经历了这么多。
“再见。”林守溪说。
“保重。”慕师靖说。
白祝对着林守溪用力挥手,依依不舍地告别,楚映婵听着他们简单的问候,却似听见了千言万语。
林守溪与楚映婵向着山间走去,慕师靖与白祝则继续走向云端。
“楚楚小师姐是很好的人,对吧?”白祝问。
“是很不错,很适合讨来当老婆。”慕师靖微笑着说。
“是呀。”白祝很认同她的看法,小声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楚楚小师姐明明是这么好的人,可师尊偏偏不太喜欢她。”
慕师靖止住了脚步,“白祝,你……说什么?”
“诶?什么什么呀?”白祝不知道她在问什么。
“你说师尊不喜欢楚映婵?”慕师靖质问。
“对呀,师尊总是欺负楚楚师姐,对她蛮冷淡的,白祝以后有机会去和师尊说说……”白祝轻声道。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慕师靖鼓着香腮,问。
早告诉什么呀……白祝更呆了。
“算了,这个归我了。”慕师靖一把夺走了她的虎头帽,放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白祝再次见识到了妖女的真面目。
另一边。
林守溪穿过了绿荫遮蔽的幽径,终于来到了楚门之前,门庭宛若青玉打造,冷冷清清。
这位白衣仙子亦停下了脚步。
四下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