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过峭崖,惊落青檐上的积雪。
雪滑过窗户,发出“簌”的一声惊响,细微的响动里,楚映婵长长的睫羽轻颤,一双剪水明眸徐徐睁开,犹泛温热的目光静悄悄地贴在林守溪的胸膛上。
这个“楚”字似是写反了,雪白绝色仙子倦伏在上,姿影勾缠。一月正是真国最天寒地冻的时节,林守溪指尖所触,却是一片滚烫滑腻。
“是梦么?”
楚映婵轻声问了一句。
“不是。”
林守溪回答。
“那……再抱紧些。”
楚映婵紧紧将身下之人搂在怀中,似要将他缠到窒息,林守溪能听见彼此狂跳的心脏,睁开眼,对上的也是仙子如醉的眼,浓情蜜意间,仙子娇艳欲滴的红唇又被吻住,她嘤咛一声,并未抗拒。
忽然,似有什么从她的面颊滑过,顺着下颌滴落。
林守溪睁开眼眸,发现她的眼眸中已盈满了眼泪,泪水断线般不断滑落,濡湿了林守溪的面颊与脖颈,林守溪将她稍稍推揉开些,想轻生安慰,仙子却是以指封唇,只说了二字:“还要。”
仙子回到了九霄云外。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的雪彻底停了。
楚映婵坐在床边,随手扯来一件雪白衣裳披着,她娇颈半转,回眸看他,仙颜泪痕未干,清眸也仍是水汪汪的,眼角泛红,像是淡抹的眼妆。
“我还当你不回来了呢。”
此刻,楚映婵终于幽幽开口,与他谈起了正事。
林守溪也给楚映婵讲述起了这百年间发生的事,楚映婵静悄悄地听着,神色肃然,仙姿莹白纤挺。
“竟是这样么。”
楚映婵螓首低垂,哀哀一叹。
这百年里,她无数次调查过封印死灵雪原的群峰,想要寻出别的路,可是,山外还是山,百年的搜寻换来的只是越来越深的绝望。
“今夜雪亭相遇,我还真当你已成了鬼魂,魂牵梦萦而来。”楚映婵淡笑。
“若真是厉鬼呢?”
“那我也随你去了。”
楚映婵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随后云袖一合,再将他拥得更紧,仙子青丝漫卷低垂,透着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
“何时去救小禾?”她问。
“伤愈之后,我才破得开死灵雪原的封印。”
“几时可伤愈?”
“三日。”
林守溪回答。
他的身体被哀咏之神摧残得太过严重。他的体魄虽无比强韧,可那一战中,他的脏器、气海与心脉皆被哀咏之神的歌声催眠,背叛了他的身体,在体内不断移位,他外面看上去还算完好,可如果现在剖开他的身体,就可以看到几乎拧成漩涡的五脏六腑了。
“三日……”
楚映婵轻抿樱唇,静思片刻,柔声道:“三日也好……你好生歇息,专心养伤,为师照顾你便是。”
“我这算是通过入学考核了?”林守溪笑了笑,问。
“勉勉强强。”
楚映婵淡淡道。
林守溪想要重新考核,却又被楚仙子轻柔推开,她娇慵地舒展了一番身子,说:“好了,今夜为师已心满意足,你自行告退吧,出去时小心些,莫被人瞧见,传些风言风语出去,污我道门名声。”
林守溪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楚楚不想他在这里耽搁太久,希望他快些去见宫语,小语也等了他太久。
林守溪本想陪满今夜再走,却是没有拗过楚映婵,他被推出门外,推出去时,楚映婵还不忘给他塞了一身白衣裳与新刻好姓名的弟子令牌。
门砰地关上。
楚映婵背靠着门,浑身颤栗,她看着狼藉的床榻,反反复复确信这一切是真实的,可饶是她确信了一万遍,依旧心脏狂跳,彻夜没有歇息。
……
长夜还未结束。
林守溪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道门。
他风一样穿过王主城,灯影与雪一并在他身上错过,眨眼之间,他又回到了怀雪亭中,他在亭中孤坐了一会儿,待心稍稍平静之后,才向外走去。
风推挤着树木,雪发涩涩飘落。
王主城外,依旧是一马平川的荒寒之景。
云墓的云层沉沉地压在天边,将黑夜也压出了厚重的质感。
这里与记忆中的真国早已不同,唯有这些云和雪可以帮他记起曾经的事。
林守溪身影不停,一路向着封印的所在地掠去。
不久之后,山峰形成高耸的墙壁阻断了视野。
林守溪从黑夜中现身,踩在了雪地里,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走了一会儿。
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点银亮的光。
银光亮起,黑暗像是纸张一样被瞬间刺透。
锥形的光拉出长长的光带,平稳而高速地划过,刺向林守溪的眉心。
林守溪身影一闪,躲过了这道光锥,光锥砸入他身后的雪地,扬起了浩大的雪尘。
“什么人?胆敢擅闯圣地?”
黑夜中,冰冷的问话声响起。
林守溪有意遮掩,所以对方无法看清楚他的面目,但他能看清楚。
前方的雪原上,一位粉裙女子临风而立,骈指夹着张发光的剑符,她冷冰冰地看过来,唇色绯红,瓷白娇容冰玉无瑕,身段曲线浮凸,又透着刀锋削成的锐利。
她出现之时,傲然之气将这漫天的严寒都冻结了,这气质风采与她粉粉嫩嫩的衣裙半点不搭。
初鹭……
林守溪立刻认出了她。
果然,与白祝一样,这位小姑娘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再看不到当年初入江湖时的稚气。
“有点本事嘛。”
初鹭看着这夜闯雪原的黑影,感到了一丝紧张,她将杏眸淡淡眯起,道:“你应该清楚这里是真国禁地,不容擅闯,你若现在退回去,我可以当你没来过,可你若再敢向前走一步……”
初鹭将指尖的剑符夹的更紧。
与此同时,林守溪的足前,有剑气一划而过,显现出一条沟壑分明的线。
林守溪没有立刻表明身份,相反,他还不顾威胁,直接向前一步,越过了那条线。
他想看看,初鹭这些年的修行有没有懈怠。
见林守溪敢主动越过禁忌之线,初鹭也不再劝诫。
“我会让你后悔的。”
初鹭玉指一甩,剑符在空中一分为三,沿着截然不同的轨迹,同时射向林守溪。
战斗一触即发。
死寂的雪原上,霎时间灵光纵横。
初鹭早已是顶尖高手,可她发现,在此人面前,她竟占不到半点便宜,无论是符术还是剑术皆被死死限制,有力难使,她想用忆之灵根去试探他的底细,可是,对方就像是鬼魅一样,根本无法被忆之灵根所捕捉。
林守溪对于初鹭如今的境界感到满意。
他一点点施加着压力,想看看初鹭面对困境时的表现。
“好狠的妖魔……”
初鹭连连后退,避其锋芒。退了数十步后,她终于忍无可忍,双足一展,立定,粉裙振的笔直。
她直视眼前的黑影,眸中隐有火光迸射。
林守溪心中一动,知道初鹭这是打算用她压箱底的绝招了,他也很好奇,这些年,这小丫头到底练了什么压箱底的招式。
正这样想着,却听初鹭小口微张,以口喝真言的狠厉架势大声道:“姐姐,你别看戏了!快来助阵!!”
虚空中,风给予了回应。
林守溪仰头望去。
虚空之中,赫然出现了一个个血脚印,血色足印如泼墨挥洒,裹挟着冲天杀气,血印越来越近,像是有看不见的死神正步步紧逼!
“仙邀……”
林守溪认得这个招式。
百年之前,雪海之畔,林守溪曾被仙邀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拼尽一切才勉强开辟出一条生路。
今非昔比。
仙邀苦修百年,境界虽复,但少了一个灵根的她,终究比不上巅峰之时。
“这就是你的绝招?”林守溪问。
“怕了?”
初鹭轻笑一声,正气凛然道:“有我姐姐出手,我看你这魔头还能往哪里逃!我看你还是速速缴械投降,交代清楚自己的来历与目的,说不定我还能劝姐姐网开一面。”
血足印踏至头顶。
死亡如饕餮奔袭过空,所到之处,掀起的风暴如席卷而去的刀刃,形成了雪亮的银光之海。
铺天盖地的飓风里,整片虚空都充斥着肃杀与恐怖,林守溪被笼罩其下,仿佛随时都要被死亡的风暴吞没。
“姐姐一上来就用这样的招式,是不是大材小用了些?”初鹭心中嘀咕。
但很快,初鹭的自信僵在了脸上。
她眼看着死亡的刀刃贯过大地,将这神秘的魔头吞没,可是,下一刻,这风暴的边缘生出了数百道裂纹,裂纹宛若利爪,将整片死亡编织的风暴撕开,从中逃出的黑影就像是从地狱中释放出的厉鬼。
“啊……”
初鹭惊呼一声,被飓风吹得后退。
下一刻。
风与血被彻底撕碎,血红的残影之中,一袭蓝紫色的衣影当空跌落,踉跄数步后堪堪稳住身形。
正是仙邀。
仙邀面色苍白。
很显然,方才的捉对厮杀里,哪怕强如仙邀,依旧落了下风。
“姐姐……”
初鹭这下真的慌了。
仙邀立在她的面前,遮颜的轻纱在先前的战斗中被撕去,一身蓝紫衣裙也激荡了许久才平息。
“你到底是谁?”仙邀也问。
“你无须知晓。”
林守溪将声音压的低沉,他的目光越过仙邀,看向了她身后的初鹭,继续问:“小丫头,你姐姐好像帮不了你呢,还有其他压箱底的本事吗?”
“你……”
初鹭见他占了上风还刻意挑衅,更加生气……她在真国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这么嚣张的魔头呢!
“我压箱底的本事多着呢,没有使出来只是希望你能改过自新。”
初鹭一边心虚地说着,一边伸手去扯仙邀的衣角,似期望姐姐想想办法。
“本事不济,嘴倒是硬得很,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弟子。”林守溪继续寻衅。
“不准说我师父!”
初鹭如触逆鳞,立刻从仙邀身后挺身而出:“我师父厉害着呢,要是他在这里,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你了。”
“是吗?这些胡言乱语都是你师父教你说的?”林守溪问。
“师父教我的都是真本事!”初鹭维护道。
“你师父既然不在这里,那又身在何处?”林守溪又问。
“要你管!”
“若我没有猜错,你与你师父已经很多年没见了吧?”
“就算再多年没见又如何?师父之恩,初鹭永生不忘,哪怕师父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初鹭银牙咬得咯吱作响,粉色的裙摆燃如烈火,她捏紧粉拳,不顾仙邀的阻拦,径直朝着这神秘人冲去。
初鹭与林守溪的身影像是两颗不断弹跳的丹丸,一番碰撞、交击之后,两人再度分开,回到原地,只是,初鹭的脸色更加挫败、不甘。
“你这小丫头倒也可爱,不若转投入我门下好了。”林守溪说。
“做梦!”
初鹭厉喝一声,道:“你若再敢诋毁我师门,我,我就……”
“你就什么?”
林守溪以为她又要拿出什么绝招,谁知,初鹭一脸严肃地说:“你若再对我师父出言不逊,师娘绝不会放过你的!”
林守溪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哪个师娘?”
初鹭也愣住了。
她没想到,这魔头竟然问了这么刁钻的问题,这问题好像还……颇为深邃。难道说,这魔头是有备而来的?
初鹭心绪更加凝重。
仙邀则只是静静看着来人,沉默不语。
剑拔弩张的寂静里。
一片鹅毛似的雪从她们颊畔飘过。
接着,更多的雪从她们的身后吹来,两位女子若有所感,一齐向后望去。
雪原真正的主人来了。
荒寒一片的原野之上,初鹭的寒意与仙邀的血影被同时贯穿,声势撕裂天地。
雪色与血影之间,白袍女子踏着肃杀的雪,徐徐走来。
寒风侵袭的裙摆间,玉白的腿儿若隐若现。
她如此冰冷,如此皎洁,可真正看到她时,无论是冰冷还是皎洁都显得苍白,唯一能形容她的字唯有“傲”,那是傲然于万灵之上的傲,无论是她的绝世之颜还是曼妙曲线,都在向整个世界印证着这一点。
看到她时,初鹭的心安了下来。
只要大师娘出手,世上就没有解决不了的敌人!
“师娘已经百年没有出手了吧,今日倒是有眼福了呢。”初鹭小声地说。
仙邀依旧不言。
初鹭感到古怪,道:“姐姐平日里讥嘲我时不是很起劲的么,今日怎么沉默寡言的?你该不会也是个窝里横吧?”
“看。”仙邀只吐出一字。
“看?看哪里?”
初鹭左顾右盼时,白袍女子已从她身边走过,初鹭虽同为女子,可大师娘靠近之时,她依旧为她的冷傲之美所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白袍女子停下了脚步。
她看向来人。
良久沉默。
见这嚣张至极的魔头不说话也不动手,初鹭心思大定,不由双臂环胸,道:“你刚刚不是很喜欢叫嚣么?嗯?见了我师娘,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林守溪依旧没有说话。
宫语同样没有。
初鹭感到了一丝不对劲,她悄悄看向姐姐,发现姐姐面色同样沉凝。
初鹭不知想起了什么,顿时恍然大悟。
——高手的战斗,往往发生在看不到的地方,她若能从中体悟到一些东西,对境界裨益甚大,说不定能更上一层楼。
想到此处,初鹭不由聚精会神起来,她紧紧盯着对峙的两人,希望可以从中窥见些蛛丝马迹。
可是,初鹭什么也没看明白,只感到了愈发强烈的情绪波动。
“你看明白了吗?”仙邀却忽然轻声问。
“啊?”
初鹭一惊,也不想露怯,连忙道:“看明白了,但只看明白了一些,嗯……我只体悟到大约六成,剩下的,还望姐姐能给我讲解一二。”
“……”
仙邀也不知说些什么。
此时,后方又有脚步声响起。
“你们在这里吵吵嚷嚷什么呀?让不让人睡觉了?”
玉色裙子的少女舒展腰肢,赤着足走了过来,她脚步轻慢,腰臀倦摆,清美的身影透着独特的魅惑,银色的长发在风中拍打着臀腿,尤为瞩目。
她迷迷糊糊地走到宫语的身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向着前方望去。
“林守溪?你怎么回来了?封印未破,你是怎么走出来的?对了,小姐呢?小姐与你一起来了吗?”殊媱瞬间清醒,目光四下搜寻,慌慌张张。
与此同时。
祖师山。
姿影飘摇的宫盈向着北方望去。
哀咏之神犹在扩张诡异而恐怖的身躯,她却视而不见。
她专注地望了一会儿,接着,她不知看到了什么,会心一笑,道:“重逢真是令人艳羡的幸事呢。”
她对着夜空呵了口气。
不久之后。
真国的夜空中,一道道紫白色的流光穿梭过去。
流光宛若天神的针线,编织出迷离的幻境——那是流星雨,绚烂而神秘的流星雨,它像是一双双远来的眼眸,一闪即逝,却足以为这场相逢见证。
初鹭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怔在当场。
“这下体悟到十成了么?”仙邀冷嘲热讽地问。
初鹭说不出话。
绚烂夺目的夜空下。
宫语泪眼朦胧地开口,说:“终于回来了么?这下,你可欠我四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