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孤山,雄殿巍巍。
黑白相间的山岭如巨兽匍匐,万里山脉间最为险峻的大雪山破云穿空,丝毫不逊色于三大神山。
但它依然显得渺小。
因为群山环抱的,是一个真正的庞然巨物,庞然如贯穿整个世界的矛,下半部分深入大地,上半部分隐于终年不散的云墓之中。
宫盈在她的笔记中记载过它。
这是人类传说中的“扶桑”,也是数亿年前寂灭的“原点”。
真国境内的所有子民,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它的存在,无论日夜——它是大地上的晷针,仿佛比太阳更加古老。
雪山温顺地匍匐于神木之下。
但也有一些雪峰偏执地向上蔓延,如叛逆的刺,要去亵渎神圣。
这样的雪山共有九座。
大雪王宫就坐落在其中的一座上。
雪王宫庄严肃穆,与山脉连为一体,大殿之后有一座长长的大石桥,石桥像是山峰伸出的手臂,但它的中间处像是被铁刀斩断,另一半桥不知踪影。
宫殿前有一道雪道。
雪道蜿蜒而下,断断续续,直至山脚。
山脚处,有几盏古灯悬浮,映照飞雪。
那是一行人。
八个人抬着一架车,向着大雪王宫走去。
“站住!”
踏上雪山石阶时,呵斥声严厉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脚步。
古灯照亮了一棵雪树。
枯树上蹲坐着一个灰白羽人,羽人毛发杂乱如披蓑衣,他覆着猫头鹰的假面,假面之后,瞳孔透出蓝色幽光。
“一个月前,殿下就已下了封山之令,大雪王宫三月不启,你们在这个时候闯山,是来找死的吗?”灰白羽人冷冷地问。
“人将家门关闭,可以阻止客人的来访,却无法阻止强盗的劫掠。”车帘掀开,束发的年轻人从中走出,他话语温和,脸却呈现着诡异的铁青色。
“你们已以强盗自居了吗?”羽人问。
“不,我是客人,但殿下若是闭门谢客,那之后再来的,恐怕就是蛮不讲理的强盗了。”年轻人说。
“这里不欢迎你们,回去吧。”羽人的态度依旧坚决。
年轻人仿佛没有听见这声逐客令,他继续说:“一个月前,殿下未能将鱼龙王骸带回时,她就彻底失去了龙主的信任,也失去了大灵乾树的青睐,雪王宫下的客卿已散得七七八八,再这样下去,她恐怕连这座雪王宫都要保不住了。”
“殿下是龙主的女儿。”羽人说。
羽人口中的龙主同样有九个子嗣,这位大雪王宫的殿下是其中之一。
“你们的消息太闭塞了。”
年轻人摇了摇头,说:“成夫人已有了身孕,贤者看过了,是个儿子。”
羽人神色一寒。
“我说过,我是来帮你们的,我是魂宫少主,我有能力帮助殿下。”年轻人说。
“条件呢?”羽人问。
“我要玄王血髓。”年轻人毫不犹豫地开口。
玄王血髓……
龙主的女儿天生玄躯,其处子元阴之中,藏有玄王血髓,这是无与伦比的珍贵之物,据说只要得到它,不仅能洗髓炼躯,还能获得一种传说级别的灵根。
大雪王宫的殿下渐渐失势,许多人开始觊觎玄王血髓。
“放肆!”
羽人尖声而叱。
他是殿下的眷徒,这位魂宫少主的话落到他的耳朵里,无疑是对殿下最大的亵渎。
他从枝头俯冲下来,杀向魂殿少主。
羽人是大雪王宫的守门人,有人擅闯神宫,他就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横十竖十,灰白羽毛顷刻间化作数百柄飞剑,以遮天蔽日之势朝着魂殿少主斩去。
“能将羽之灵根发挥到这个地步,已是不俗,可惜,在大灵乾树的排名里,羽之灵根根本排不上号。”少主眼中的赞赏之色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戏谑与轻蔑。
少主抬起手臂。
只一个照面。
悍然发动进攻的羽人像是中了箭一样惨叫着跌在地上,满地打滚,面容扭曲。
羽人感觉身体里多了无数的刺,他们是冰锥,是铁钉,翻搅着他的血肉,仿佛顷刻就要将他尸解!
“血……血之灵根,你居然有血之灵根?”羽人大惊。
“嗯,大灵乾树排名第七的灵根,血。”
少主冷漠地看着生不如死的羽人,说:“我杀死你,和杀死一只雪雀没有区别。”
羽人后方的枯树上,又鬼魅般浮现出无数的身影,它们都是羽人,各色的羽人,它们看着痛苦的同伴,鹰一样锐利的眼将这个不速之客盯死。
“你们太弱了,连献祭给血之灵根的资格都没有。”少主面对一双双冷目,岿然不动。
他抬起手,准备像捏死蝼蚁一样捏死这只羽人。
这时。
“来的既然是客,又何必大动干戈呢?”
雪山之上,一个柔弱的少女之音响起,发出声音的是一只雪雀,雪雀某种意义上是替身,真正说话的人身处最上方的宫殿里。
少主神色微动。
他知道,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大雪王宫的宫主殿下。
这位龙主之女素来神秘,很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也没有人看到过她出手,常年的深居简出赋予了她一种神秘感,但这些年,宫主殿下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残酷地撕去了她的面纱。
人们渐渐意识到,她只是一个身怀龙血的小姑娘,或者说,只个养尊处优的废物。
仅仅是杀一个羽人就沉不住气了么,妇人之仁,难成大事……本以为她能给自己带来些惊喜的少主倍感失望。
“是殿下养的奴才先动的手,我还击罢了。”少主说。
“嗯,本宫替羽侍们赔罪。”少女柔弱道。
“殿下……”
好不容易摆脱血之灵根残虐的羽人抬头,语气痛心疾首。
“无妨的,本宫自有分寸。”少女细声细气说:“你们退下吧,既然这位少主有要事相商,让他入宫便是。”
“入宫?”羽人瞳孔骤缩,“万万不可,殿下乃龙主之女,万金之躯岂能让……”
“好了,别说了,莫要唐突客人。”少女殿下道。
羽人见殿下坚持,只得让开道路。
魂殿少主走上了雪道。
他看似昂首阔步,实则小心翼翼,生怕山道上设有陷阱。
一路畅通无阻。
他来到了大雪王宫面前。
随着他的到来,王宫的门也自然而然地打开了一条缝,欢迎他进入。
少主走了进去。
所谓的封山令果然形同虚设,殿下亲自来迎接了他。
少主心思大定。
他明白,这位孤居于雪王宫的殿下,也在等人,等一位敢于无视封山令,入山来见她的人。
他是第一个。
前几日与好友们饮酒时,他说他要夺了雪王宫主的玄王血髓,朋友们有的讥笑他异想天开,有的好心提醒他,说再弱的龙女也是龙女,莫要轻敌。
但他有足够的胆魄。
这一路比他想象中更加顺利,他更生轻视之心……商贩尚知货比三家,这位岌岌可危的殿下未免太心急了。
少女立在他面前。
黑色的衣袍将她身材与脸颊一同笼住,只露出了尖尖的下颌和一抹粉色的裙角,看上去极为怕生与柔弱。
“随我进来吧。”少女殿下分开些黑袍,友好地伸出手,对他招了招。
少主跟了上去。
路上,两人闲聊起来。
“听说殿下拔灵之时出了意外?”少主问。
“少主何必明知故问?”殿下反问。
男子轻轻点头。
“殿下近日深闭宫中都在做什么?”少主又问。
“刺绣。”殿下回答。
“刺绣?”
少主甚至觉得这个词有点陌生,这是古文明残留的痕迹之一,据说另一个人类世界的女子有的还在热衷于这种无聊把戏。
没想到她竟将精神寄托到这样无聊的事上。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吃亏了……算了,等拿到玄王血髓之后,抛弃她好了。
但很快,少主就没有这个念头了。
走入内殿时,少女脱下了罩身的黑袍,软绵绵的粉色裙摆与她的容颜一同摇曳了出来。
过去,有传言说,大雪王宫的殿主是真国第一美人,容貌堪比大术师仙邀。
现在,少女就在他眼前,粉色裙摆,人畜无害,绵软可爱之中又透着魅惑众生的美,这位魂宫的少主不知道这是不是龙主之血鬼斧神工的雕塑,但他确信,这就是真国最美的少女。
这一刻,他甚至忘了玄王血髓,只是迫切地想要得到她!
“若有一天,我不是大雪王宫的宫主殿下了,你还会保护我吗?”殿下娇滴滴地问。
“我会永远保护殿下。”少主痴迷地说。
“要信守承诺哦。”
殿下甜美地笑了笑,低下头,忸怩地犹豫着什么,接着才轻视说:“那继续跟我进来吧。”
“去哪里?”
“我的寝宫。”殿下眨了眨眼。
少主意乱神秘间,隐约想起了一件事,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殿下名动真国,却没人知其真名。
“这个不重要的。”殿下说。
“不重要?”
“嗯,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少女害羞地笑了笑,说:“我先带你看一看我的刺绣作品吧。”
少主不是能欣赏刺绣的人,但他像是着了魔一样,欣然接受。
殿下带他进入闺房。
“看好了哦。”
帘幕落下,她展示了她的作品。
少主的脸色却一下变了。
前面是一个巨大的池水,池水里面,无数丑陋的,不像自然造物的邪灵扭动着强劲有力的身躯,它们肢体肿大,眼球浑圆,密密麻麻纠缠的身躯仿佛交媾的蛇群,而它们的断肢之处,赫然有缝补的痕迹,但那不是针线,更像是一种类似于灵根的法则力量。
这是什么诡异的力量。
而水池边缘,还有几个不知浸泡了多久,臃肿苍白的肉球,它们的骨头、四肢、五官尽数挤压在一起,仿佛是将肉剁碎之后重新压实,紧致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
“那是什么……”少主下意识地问。
“那是之前妄图来躲玄王血髓的人哦,嘻嘻……你这笨蛋,你不会觉得,你是一个月来第一个来大雪王宫碰运气的人吧?”殿下甜美的笑意丝毫不减。
少主毛骨悚然。
他想起来了,最近的确有人离奇失踪,但无论是走火入魔还是死于非命,在真国都太过常见,少主并未放在心上。
今天,他终于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怎么样,喜欢我的刺绣作品吗?当然,这些都是小试牛刀之作,将来……将来呀,我会绣一幅真正伟大的作品出来的哦。”少女说。
“什么?”他下意识问。
“死人不需要知道。”少主说。
哪怕知道上当,心中惊悚,少主依旧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血之灵根发动。
真国不同于神山,在这里,每个人都拥有着灵根,这些灵根千奇百怪,或相互克制,或相辅相成,人修仙的过程,也是在将灵根修炼强壮的过程,当把灵根真正修成至高无上的法则之一,大灵乾树将会赐予其神位。
所以在这个世界,灵根的修炼是重中之重,远远超过了体魄、神识、兵器等内在与外物。
除去所有的传说灵根外,这位魂宫少主的血之灵根是排名第七的灵根,堪称得天独厚。
魂宫少主五指绽如鲜花。
方圆数丈内的血都被无条件第调动,它们在命令之下变成冰锤,要将主人的身躯刺破。
但他出手太慢了。
在他出手之前,殿下已发动了她的灵根。
“我说过,我擅长刺绣哦,这些是我的作品,你也是。”
殿下柔美一笑,手指轻描淡写地划过虚空,口中念出三个字:“形——神——合!”
一瞬间。
殿下手指划过之处一切间隙都刹那弥合空气向内挤压世界像是腻在一起的浆液哪怕是记录这一切的文字也被短暂地烙印在了一起无法分开!
少主做不出一丁点反应。
风从地狱吹来,吹进他空洞的眼睛里。
不,他已没有了眼睛,在五官挤在一起的瞬间,他的眼睛就与血肉就紧紧黏腻在一起,不分彼此。
殿下将他与其他几具臃肿的尸体摆在一起,打量着少主鲜血在肉身上的包浆,心满意足地说:“不愧是血之灵根的拥有者呀,真漂亮呢。”
大雪王宫之下。
所有的羽人齐齐立在树梢上,他们的神情复归平常,仿佛早就知道了一切,此时他们汇聚在一起,是在吹弄一种特殊的短笛,短笛的乐声如此哀伤,为人送葬再合适不过。
雪花飞扬。
殿下坐在覆雪的屋脊上,遥望远方,口中哼唱着动人的歌谣,粉色的裙摆一滴血也没有沾上,依旧是人畜无害的可爱。
“殿下又在想拔灵时的事了吗?”羽人盘旋着落到她的身边。
“嗯……”
这是她唯一念念不忘的事。
大灵乾树的预兆里,唤醒彼岸之王的仪式需要四位旧日时的尊者,其中三位尊者的遗骸残留在冰脉魔窟之中,已被陆续找到,最后一具鱼龙王骸则在九天之上的神墓里,为了抵达那座神墓,取回鱼龙王骸的精魄,她特意修炼了另一个世界的功法,飞升入神墓之中。
可那天出了意外。
她遇到了另一位破境飞升者。
她本想顺势杀了对方,可她低估了对方的强大。
那一战里,她用尽手段也未能取胜,最后时间紧迫,她只好放弃,将那具王骸拱手让人,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一具旧日时代的剑鳍海蟒。
此事令她耿耿于怀。
神墓之中,她虽无法使用她最强大的手段——弥合灵根,但她的杀人武技同样出类拔萃,她从没想过,最纯粹的搏杀里,有人能胜过她。
这是她所有失败中唯一真实的一次。
“我会赢回来的。”
殿下摇晃着双腿,说:“纸婆婆对我说过,我有一位宿命之敌,我们相隔遥远,但会不可避免地相逢。”
“殿下……”羽人欲言又止。
“好了,别说这些了,你们再去散播点消息,多骗点人过来,凶冥血煞阵的确是好用的阵法,就是太耗人了……还差至少十个呢。”殿下微微失望。
她没能得到鱼龙王骸,只能操控剑鳍海蟒,唤醒彼岸之王的仪式不容有失,她必须得到更高的境界,弥补剑鳍海蟒的不足,确保这次召唤仪式万无一失。
“唯有巨人王才能打开永暗的死灵雪原,若是错过,就要再等千年,我可不想成为罪人。”殿下幽幽道:“真国与灰墓之君的恩怨,就在这千年终结吧。”
羽人并不关心灰墓之君。
这样的大事不是他这样的小角色该关心的。
相比灰墓之君,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魂宫的少主说,成夫人又怀有身孕了……”
“不可能!”殿下斩钉截铁地否认,说:“或许又有夫人怀孕了,但绝不可能是成夫人。”
“殿下为何这么肯定?”羽人惊讶。
“成夫人是我的母亲,我当年出生的时候,发现我的降生给母亲的身体留下了一个可怕的伤口,于是,我第一次使用了弥合灵根,帮母亲合上了那个伤口。”殿下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歉意:“弥合灵根不可逆,成夫人不会再有儿女了。”
这是极大的秘密,只有少数几人知晓。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她的某位拥有断之灵根的哥哥,出生时亲手剪掉了自己的脐带。
殿下伸了个懒腰,在雪殿上缓缓立起。
风从远处漫来,掠过她的发间。
她的长发竟奇迹般变成了银色。
这是她原本的发色,但是太冷,不方便她诱捕猎物,所以她并不喜欢。
粉色才是她最爱的颜色。
“好了,静待召王仪式开始吧,仪式之后,未能追逐到太阳的巨人王会带着它的宿命重新归来。”
殿下闭上了左眼,伸出手指平指向远方,那是太阳落山的方向,也是冰海的另一边,“祂会从那里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