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黑龙撕毁的城墙犹未修缮,天空大暗,偶见火光,时隔三百年,苍碧之王从城墙的巨大裂缝中飞了进来,大部分迟钝的人们甚至没有意识到它的到来,以为只是飘过一朵巨云,刮过一阵飓风。
哪怕是仙人境的大修士,最初也只是看到碧色的鬼火在云中穿梭燃烧。
直至护山惊神阵被撞破,人们才从大阵破灭的光亮里,看见了这个夭矫而去的狰狞龙影,时隔三百年,这个天灾般的身影再度于很多人的回忆里活了过来,它一闪即逝,却足以令人震怖终生。
数天之前……
彼时的三花猫依旧趴在心脏上,无忧无虑地晒着太阳,思考着圣子受难记的结局,还没想过未来要去做什么。
只是不知为何,在那夜,它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它梦见了圣子。
白骨嶙峋的刑架高耸入云,圣子纤弱的身躯垂在上面,骨刺穿透她的手腕,将少女钉在白骨刑架之上,鲜血淌遍她的肌肤,她的周身飞舞着无数黑影,粗看是渴血的群鸦,可它们是龙,成千上万振翅而飞的龙。
龙吟声宛若祷告,其后火光冲天,腐朽的世界熊熊燃烧。
三花猫醒来之后,对这个梦始终无法释怀,它觉得这个梦真实发生过,却又觉得,会不会是圣子受难记写多了,所以才梦到圣子受难了……
梦里的圣子是那样美,宁静哀伤,宛若永恒。
三花猫想不出这个故事的结局,于是就又去找大山深处的怪物切磋武艺。
在离开之前,三花猫本以为自己只是去切磋武艺的,却没有想到,这一次,它不仅中了妖魔的计,还险些将命留在了那里。
空旷幽深的洞窟里,三花猫遭到了怪物的袭击,这些怪物虽然强大,但身躯大都臃肿,它作为一只猫,天生灵巧活泼,可以随时钻入各种各样的缝隙里,有着天然的优势。
三花猫闪转腾挪,与怪物们不断周旋,却是被引诱深入,落到了数头古老邪灵的包围里,这些邪灵的皮肤坚韧,泛着一层黏液似的银光,它的爪子很难切开,相反,三花猫的体魄柔软而不坚硬,若是被这些邪灵的触手给抓住,后果不堪设想。
一年来,这是三花猫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腐蚀恶臭的黏液遍地流淌,蠕动不休的触手遮天蔽日,古老的邪灵吟唱着令人着迷的歌谣,歌声美妙动人,分不清是想让人超脱入美好的国度,还是向悲惨的炼狱无限沉沦。
“喵喵喵……”
每当这个时候,三花猫都会怀念林守溪,过去,它身处险境的时候,林守溪总会拼尽一切,化险为夷,而它只需要在一旁叫个不停,仿佛一个会说话的护身符。
但现在,每一场磨练都须它亲力亲为,半分的懈怠都有可能令它丧命。
三花猫想要一鼓作气,冲破重围,可是邪灵们已组成高墙,堵死了每一个出口,它拼尽全力,也无法用利爪撕出一条真正的生路。
整座洞窟内,以几尊邪灵为首的怪物像是挂满洞穴的蝙蝠,三花猫的伤势越来越重,连可供暂避的容身之处也没有了。
过去,三花猫常常来这里找怪物当试金石,检验修行成果,这里的怪物虽然凶狠,但也极为懈怠,它只要一逃,它们是断然不会追的——怪物们好像畏惧外面的冰雪。
但今天不同,它从没有见过这么团结的怪物群。
是自己屡屡的挑衅引起公愤了吗……
如果可以,三花猫可以给它们写封道歉信,但很显然,这些东西不仅听不懂人话,更听不懂猫语,与它们多费口舌,无异于对牛弹琴。
三花猫意识到,这一次,自己好像真的要死了。
它被创造出来,到现在也不过两年,它的半生在这冰天雪地里度过,另外半生则永远地留在了神桑树摇曳的三界村里,纵观一生,它真正值得骄傲的事似乎只有“著作等身”。
至于拯救三界村这样的功绩,它大方地记在了苍碧之王的头上……它始终觉得自己是只猫,而不是龙。
现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疼痛像是长满了勾刺的利爪,将三花猫紧紧攫住,敲打骨髓撕扯灵魂的剧痛里,三花猫仰头嘶叫,最后亮出了猫齿与利爪,向着以身躯堵塞出口的邪灵扑去。
“去死。”
三花猫盯着它,声音与喉咙摩擦着传出,坚实有力,又在劲风吹得扭曲,更像咒语。
三花猫原本是想死得有尊严一点。
但它没有想到,这句咒语神迹般应验了。
它的猫拳还未打在邪灵身上,邪灵已直挺挺地倒下,露出了泛着微光的洞口。
三花猫傻眼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引猫入瓮的苦肉计?
它也来不及多想,直接扑入发光的洞口,生的渴望令它一路横冲直撞,左突又闪,它不再像是逃亡路上的猫,更像是奔走在成长之路上的幼虎。
有惊无险,三花猫强忍痛苦,终于冲出了山中魔窟,回到了外面的冰雪里。
出乎三花猫意料的是,这次,这些魔物们竟直接追了出来。
三花猫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又强提了一口气,朝着苍碧之王的骸骨吭哧吭哧地跑了过去,好不容易回到骸骨处,它爬上骨架子,向下一看,乌泱泱的邪灵潮正在朝它涌来。
它想要操控苍碧之王飞走,可它做不到。
当初,它操控着它从三界村一路飞到这里,可那之后,它再也无法撼动这骸骨分毫,起初,它以为是自己力量不足,现在它逐渐明白,它切割了苍碧之王与自己的关系,所以这颗心脏并不认可这位猫主子。
邪灵潮汹涌而来,它若无法改变什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苍碧之王的心脏被它们啃咬殆尽。
可它的力气已经用尽了。
紧要关头,它居然还睡着了。
它又梦到了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婚礼,这一次,这场婚礼更加真实,林守溪与慕师靖一边讥讽一边成亲,看着像是被赶上烤火架子的鸭,极不情愿。
这场莫名其妙的梦很快被惊醒。
邪物们已爬到了苍碧之王的脚边。
三花猫想起了邪灵莫名其妙的死,回想往事,忽然想起,它好像有过一个言出法随的本领,这一能力它已太久没有用过,自己都快忘了。
逐渐地,三花猫回忆起了那本尊主栽培手册,想起了其中的一段描述:若有足够的巧合让它言出法随三次,那它将真的拥有这样能力。
过去,它相信了,所以它一直旁敲侧击地想让林守溪与慕师靖成亲,以此满足它对林守溪说的“你会找到你的老婆”的预言,可是,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太不争气,任它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用。
多次的失败后,三花猫彻底放弃,再不多想此事。
如今……
难道说林守溪与圣子真的成亲了?
邪灵沿着白骨飞速攀援而上。
三花猫闭上眼,虔诚祈愿。
接着,它的愿望竟真的灵验了,三花猫融入了这颗琉璃水晶般的心脏里,这具双翼足以覆盖整个村庄的骸骨成了它的身躯,它挥动双翼,竟像操控猫爪一样简单。
苍碧之色的瞳孔燃烧起来。
三花猫驱驰着它飞上了天空。
它弯曲下长长的龙颈向下俯瞰,魔物们像是暴雨前涌动的蚂蚁,古老邪灵的身躯不再坚韧,它用利爪一捏,就可以轻易让它们四分五裂,它是上古时期就已存在的君主,又岂是这些躲在阴冷潮湿的山壁后的怪物可以比拟的?
三花猫轻而易举地杀光了它们。
它犹不知足,直捣魔巢深处,将魔巢里最穷凶极恶的存在也大卸八块。
它是如此强大,强大到令它自己都感到恐惧,若让它来写书,它恐怕都不敢编这样离奇的故事……这算什么?重生成为苍碧之王然后举世无敌?
三花猫尝试着继续许愿。
“本尊要丰满的血肉,要坚实的鳞甲,要无穷无尽的力量,要睥睨众神的威严……”三花猫喃喃自语,语气很像一头神棍。
它的愿望应验了,但只应验了一部分——它的心脏附近的确长出了许多保护性的肌肉,翅膀上也生出了一层崭新的薄如蝉翼的膜。
但也仅此而已了。
它现在的愿力储备似乎根本不足以完成它宏大的理想。
但幸好,它是一只容易知足的猫。
杀灭完这些怪物后,它陡然觉得空虚,不知该做什么。接着,它又想起了自己未完成的书。
书……
三花猫仰起头,苍碧的瞳孔遥望天幕。
它知道圣子受难记的结局应该怎么写了。
……
苍碧之王的到来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苍碧之王巅峰之时也是太古级别的王者,它现在虽远远及不上骨肉鳞甲俱在的全盛时期,但也足以碾压人类。
皇帝与黑龙的战斗还在继续,苍碧之王又突兀到来。
三尊太古级的神明齐齐战斗于神山境内,这种事千年来从未发生过。
无论是罪戒神女还是代掌教都没有阻拦它离去的能力。
响彻天地的龙吟是对他们的挑衅。
唯一古怪的是,这龙吟并不悠远,而是断断续续的,节奏像是猫喵喵喵的叫声。
传言没有错,冬日月中时,神守山巅的明月格外庞大,在苍碧之王刺破云海冲上九霄的瞬间,月光就以不可阻挡的决绝姿态刺穿了他们的眼眸,无穷无尽的神圣光辉在眸底绽放,清澈遥远,像是巨浪为瓣的花朵,皎皎相映。
生死的争斗已被巨龙的双翼硬生生斩断,漆黑的云海像是苍天为他们扯落的帘幕,将他们与整个凡尘隔绝。
宫语与林守溪对跪在龙的背上。
天空中,寒冷而浩荡的风一刻不休地吹卷,却被苍碧之王巨大的龙躯劈开,落到他们身边时,已温柔地像是耳畔的低语。
林守溪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月光已劈面而落,毫无保留地笼罩了宫语。
月光似水,仙子鲜血淋漓,却似满怀晶莹冰雪,她是那样的远,如离尘索居的鹤,如饮冰吞雪的莲,给人以遥远不可亵渎之感,她又是那样的近,十指紧握,目光交融,仿佛只要再稍稍倾身,就可以品尝她冷艳妖娆的唇。
林守溪想要拥抱她,可又生出了一种悸动般的疏离感——他若拥抱,抱紧的又是谁呢?
龙继续向上飞去。
云海更加遥远。
漆黑的长卷上,森然的雷电写下了耀眼的诗篇。
“小……小语?”林守溪喃喃。
“师父真的忘记小语了吗?”宫语眼里的孤傲早已化作了融雪般的温柔,清冷艳丽的红唇里,她柔和的声音透着摄人心魂的魅惑:“如果师父将小语的忘记了,那小语也不会怪师父的,我带着师父回想起来就是了……”
宫语凝视着他。
秋水长眸中泛着淡淡的璃色,这种湖畔霞光般潋滟的淡彩让林守溪感到熟悉,接着,他坠落了进去。
苍碧之王在空中飞出弧线优美的轨迹。
林守溪与宫语手牵着手,坠入了那段遥远泛白的回忆……
“名字是不能乱说的哦,嗯……哥哥叫我小语好了。”
身穿襦裙的小丫头跪在剑前,奶声奶气地开口,这是一切的开端,从此以后,缘分纠缠,不死不休。
这是林守溪一年多前的记忆,但对于宫语而言,已是三百多年前的往事。
窗外的光斜斜地照进来,倾在少女的衣裙上,少女甜美而娇羞地笑,水灵灵的眼眸里充满了惊喜与好奇。
一幕幕画面浮光掠影般闪烁过眼前。
“哥哥哥哥,你是在追杀别人吗,怎么动得这么快呀?”
“嗯嗯,小语一定会努力练习的!”
“哥哥好严厉哦……”
“呜,小语错了,小语再也不敢了……”
“……”
“师父?”
“嗯,师父也早点休息哦。”
画面中,身穿红色火龙衣裳的少女跪在地板上,张开双臂,抱住了那柄她暂时拔不出的剑,脸颊轻轻触碰剑鞘,仿佛在摩挲少年的手。
“嗯,那师父吃了我的萝卜,可就不许收其他徒弟了哦。”
“明白了,小语一定好好修心,坚决不做圣子殿下那样的坏女人!”
“师父最好了。”
“唔……”
“师父原来喜欢坏女人啊……”
可爱的少女绞紧了裙摆,鼓起香腮,一副上当受骗的委屈神情。
“这个地方很远,比天涯海角更远,小语应是一辈子也去不到的。”剑中,少年的声音传来。
“那就用一辈子去好了。”
小语用只有她可以听见的声音说。
“师父若是打不过圣子,那就等小语长大之后揍她。”
“小语会努力修炼的!”
“嗯,那就由小语保护它吧,等它长大了,小语再和它道歉好了。”
“……”
小语,小语,小语……
小丫头身穿恶龙睡裳,双手叉腰,不断拍着胸脯,许下一个个她自己都没有想到未来会实现的谶语,少女神完气足,像有永远也用不完的力气。
只有在联系切断的时候,小丫头才会稍稍低落下去,她偷偷用手绢擦剑,一遍又一遍地擦,生怕师父看不清楚。
这短暂的七日如此绵长,像是将花瓣催开的春风,讲述着无边无垠的浪漫诗意。
“嗯,小语知道了,那我们就做……永远的师徒。”
画面即将来到尽头。
小语的决心透过泛黄的暮色,透过了三百年漫长的光阴,清晰地传到了林守溪的耳朵里。
宫语握着他的手,望着过去的自己,笑中带泪。
画面陡然翻转。
城墙上,苍碧之王仰起头颅。
他终于看到了……
原来那一天,湛宫与小语失去联系的那一天,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林守溪终于看到了。
这悲切而凄凉的画面以女儿和父母的离别作为结束,她的爹娘立在远处,成了她记忆中的剪影,那时的她还不敢相信,这竟是永远的诀别。
林守溪望着那白衣男子,认出了他,这是不死国时帮过他的宫先生。他竟是小语的父亲……
原来一切在冥冥中早有定数。
只是他太过迟钝,始终后知后觉。
他看着小语长大。
看着她独自一人对着黑夜喃喃自语,说着她只有她自己可以听清的话。
看着小语在他人的冷嘲热讽中低首,只默默抱紧怀中的剑。
看着她深夜时的自惩。
看着她十六岁时抱剑回到宫家的废墟,在还未重建的荒芜土地里枯坐了一整天,他知道,今天是她与师父约定的比武之日,她在等师父的到来,可直到夕阳西下,神迹也未能到来。
回到家中,她望着镜子中逐渐丰盈曼妙的自己,哽咽道:“师父,你再不来找小语,小语可要长大了呀。”
后来,她开始挑战天下仙子。
这不是心血来潮之举。
她要扬名天下。
如果不这样,她害怕师父找不到她。
林守溪的眼睛一片模糊,他与宫语交握的手颤抖着……这是他的徒儿,是倔强任性的小语,是善良可爱的小语,也是她唯一的小语,这一幕幕浮光掠影的画面,正是他错过的,小语的成长。
“师父不要哭,将师父弄哭的徒弟,可是大不孝的徒弟哎。”宫语柔声说着,倾了上去,吻住了他面颊上的眼泪。
咸涩的感觉在她唇间洇开,却又似回甘无穷,她也流下了眼泪,眼泪一旦决堤,再也无法收束。
画面斗转。
所有的风雷风雪都在这一刻被抽尽。
他们站在漫长时间的尽头,站成了他们自己。
林守溪感到了印在面颊上的红唇。
他依旧不知道,他怀中抱着的,到底是师祖还是徒弟……或许这就是慕师靖口中的一师两命吧。
原来她早就懂了……
“小语……”
林守溪看着她无限温柔的眼睛,手指忍不住颤抖,他这才知道,他险些与自己唯一的徒弟生死永隔。
他的心中生出了数不清的愧疚与感动,他想要弥补,可是,他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弥补这长达三百年的失陪。
“嗯?还是很吃惊么?”
“嗯……”
“师父真笨啊。”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师父这是责怪起小语了?”
“没,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
宫语清媚迷离地笑着,她探出小巧的舌头,轻轻舐去他面颊上的泪珠,像只亲昵的小猫,“这些日子跟在师父身边,小语很开心,也在师父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什么东西?”林守溪下意识问。
接着,他的双肩被宫语捉住,世界颠倒,他转瞬被宫语摁在了白森森的龙骨上,面朝上方,他的视线里,撑开的月轮清圣皎洁,月轮中央,仙子绝美的面颜妩媚诱人。
“徒儿学会了欺师灭祖呢。”宫语压着他的身躯,俯下身段,在他耳边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