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仙邀的过去。
她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活得久。
今日之前的数百年里,仙邀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过去,她是天生的修道者,一如泥沼里捧出的冰莲,却又不同于鹿漱这样的仙子,她一出生就沾着擦不去的血,那是她从地狱里带出的杀意。
她的人生是完美的,聚气、凝丸、破境、成仙一气呵成。
早在三百多年前,她就抵达了真国修士的顶点,若要再往上,那就是突破人类之极限,顺着生灵进化的螺旋阶梯登阶为王。
这是成神之路,仙邀将它写进了自己的宿命。
但……
“你疯了。”仙邀重复了一遍。
初鹭没再辩驳,她抬起了被洞穿的右手,伸到了仙邀面前,寒声道:“握住我的手,我带你看你的过去,你……敢吗?”
仙邀看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
所有人都看着这只鲜血淋漓的手。
事情的发展早已偏移了众人的预料。
人们很热衷于讨论那些神秘的大人物,仙邀更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关于她的传闻数不胜数,从来没有人真正讨论过传闻的真实性,但此时此刻,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却气势汹汹地伸出了手,像是要给一切都盖棺论定。
仙邀默然无言。
“你一定会握住我的手的。”初鹭对她说。
“为何?”仙邀问。
“姐姐,你虽然看上去是超凡脱俗的仙人,你叛逆家族,叛逆血脉,不屑于一切凡灵的争斗,但你依旧希望,世人眼中的你是完美的,所以你才会刻意修改自己的过去,现在,这么多人都在注视着你,无论真假,你都必须握住我的手。”
初鹭的声音很虚弱,她每说一句话,都要喘好久的气,仿佛随时要昏过去,她递出的手指也在发抖,“抓住我的手吧,抓住它,我把真正的你……还给你。”
仙邀望向了座无虚席的环状巨楼。
她是仙人,却又万众的目光拉回了人间,她当然可以反驳初鹭,说自己从不为虚名所累,但……
她发现,她竟做不到一走了之,她憎恶这样的犹疑。
“当年,我不该让那个老女人把你生下来,当时有个老算师劝告过我,说你是我的命定之灾,我没有相信。”
仙邀这样说着,却是抬起衣袖,缓缓捉住了初鹭的手,握住。
没有人知道仙邀看到了什么。
人们所能看到的,只有这对年龄悬殊的姐妹,在血泊中握住双手的画面,多年之后,人们或许还会给这一幕冠以“温馨”之名。
但现在,仙邀的脸颊上,唯有冷。
忆之灵根像是微风,吹去了笼罩在回忆上的尘埃,让它露出了清晰的原貌,仙邀凝视着它,像是在凝视另一个人的过往,直至“那个人”对镜梳妆时,她才通过镜中二阶的虚像幡然惊觉,这就是她自己。
她生在一个大家族里,小时候被教育了诸多东西,其中有知识与礼节,唯独没有修行,修行对她而言仿佛禁忌。
不让她修行的原因很简单,当时修道的资源极为匮乏,家族倾全族之力也不过能培养出两三个顶级修士而已,她的出身在家族中并不耀眼,不可能得到修道的资源。
相反,她就是资源,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十六岁之后会被送去雪界城,给那位好色的城主做妾,来换取大量的家族利益,供其他人修行。
她不想过这样的人生。
这一切充满了令人发笑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倒不是因为她回想起了过去,而是因为,这样的人生,她在不久之前见过——在初鹭身上见过。
与她不同的是,她十六岁生辰那天才做出决断,而初鹭比她早了三年。
生辰宴灯火辉煌。
她跪在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仙师的身后,磕得头破血流。
“你有双灵根,能活到现在只归功于你没有修道,你一旦踏上修道之途,迟早会疯。”老仙师说。
“若我没有疯,那我是不是能走出和其他人与众不同的道路呢?”仙邀问。
“古往今来,没有人能承受住双灵根。”老仙师说。
“我会是第一个。”
仙邀抬起脸,鲜血从额头淌落,染红了她的唇角。
老仙师没有表态。
家人们从里面追了出来,不忠不孝的骂声一片刺耳,她跟在老仙师的身后,没有回头,多年之后,她再归来时,当年的谩骂已成了赞颂,整个家族都匍匐在了她的脚下。
所以,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是双灵根。”
初鹭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缓缓地说。
记忆的画面浮现。
仙邀想起来了。
人之所以无法驾驭双灵根,是因为灵根也只能寄生在一个意识身上,双灵根会抢夺意识的控制权,最终将精神撕裂。
为了对抗双灵根,仙邀用她强大的精神力,幻想出了另一个人生,并将它拟制成一个虚假的自我。
花之灵根就寄生在这虚假的自我里,它没有识破仙邀的诡计。
于是,仙邀的记忆里,就有了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这个过程听起来简单,却是耗费了仙邀将近百年的时间,其中的痛苦与挣扎难以言说,她一度处于失控的边缘,险象环生。
久而久之,她自己也分不清哪一段是真,哪一段是假。
她选择记住了其中的一段。
今天,初鹭告诉她,你记错了。
“我自己都忘了,你为什么还记得呢?”
十三岁的仙邀还未开始修行,只是个久居闺阁的少女,偶尔将藏在枕头下的侠义话本取出,在梦想中幻想自己骑着白狮子杀死雪灾兽的画面。那样的她,不可能是初鹭的对手。
仙邀仰起头。
比天更青的云从她眸底滑过,太阳的颜色越来越红,点燃了整片暮色。
按理来说,十三灵宗试道会就要落下帷幕了。
却是以她的失败作为谢幕。
“你赢了。”仙邀说。
满场寂静。
没有人敢为神女的失败欢呼。
她无论拥有怎样的过去,都不会动摇她如今的地位。
初鹭想要微笑,却已牵动不出表情,她也没有想好要向姐姐提什么要求,奇迹般的胜利带给她的愉悦已足够令她满足。
这时。
黄铜之色的鸟雀再度从她上空掠过。
仙邀迷茫的眼眸里,忽然生出了一丝冷意。
“囚王?”
仙邀认得,只是囚王豢养的仆从,过去的灵宗会道,那位好色的囚王总会来到会场,之后还会写一个榜单,给本届新人的容颜排个高低。
奇怪的是,这次他没有来。
仙邀不在乎他来没来,但今日,她心情低落,于是这只三番五次从上空飞过的黄鹰便挑起了她无端的怒火。
她伸出左手,指向天空,想将这黄鹰杀死。
“神女饶命,神女饶命,我这就走!”黄鹰吓得大叫。
一朵花在它面前盛放,将它包裹。
黄鹰从花中跌出来时,遍体鳞伤,只顾扑腾翅膀,仓皇逃窜。
仙邀微微蹙眉。
其他人感慨着仙邀大人不杀生的仁慈,唯有仙邀本人意识到了问题——按理来说,这只黄鹰应该灰飞烟灭才对,怎么可能有活下来的道理?
“姐姐?”
初鹭也意识到不对劲,露出了询问的眼神。
“你破除了我的另一个意识。”
仙邀徐徐回神,眼眸中泛起薄雾,她说:“花之灵根无处可去,它想挣脱我。”
……
黄鹰飞回了巢穴。
囚王并不关心它的死活,他盯着它的眼睛,看到了会道场上发生的事,不由哈哈大笑:“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这个叫初鹭的丫头真是帮了我大忙,我虽不知道仙邀的境界跌了多少,但她现在绝不是我的对手了。”
“大人要坐收渔利了吗?”黄鹰问。
囚王笑得肥肉乱颤。
他已准备了很久。
“半年之前,我就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得到了神启,神明告诉我,只要我按时给祂献上指定的祭礼,祂就会赐予我无上的力量,将我选为祂在人间唯一的也最至高无上的信徒。我照做了。”
囚王说出了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他压抑着笑,说:“这半年里,我回应了神明所有的要求,哪怕是将我自己的肉割下作为祭品这种要求,我都给予了满足……现在,该是回报的时候了。”
他掀起了袍子,露出了衣袍下醒目的伤疤。
这半年里,臭名昭著的他尤为沉寂,他甚至压抑了欲望,没去做那些欺男霸女的事……压抑他的是更大的欲望。
他要引导那位神明降临,他要成为真国的人主,让那位高傲的仙邀也匍匐在他的脚下。
为了这个目的,一切的克制都显得那么值得。
黄鹰能看出主人的兴奋。
但它还是觉得,主人上当受骗了。
台子上的戏曲还在继续。
别说,那个小男孩看上去骨瘦如柴,但穿上灾厄邪魔的皮偶衣裳之后,倒是舞得惟妙惟肖,不禁勾起了囚王悠久的回忆。等这场表演结束,他决定赏这个戏子一笔钱和一个女人。
囚王看着戏台,却已心不在焉。
他已经等不及了。
焦急的等待里,囚王的心中,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可以开始了。”
囚王的眼睛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来了——”
他仰起头,对着某个无形的存在回应,他虽然始终不知道选中他的神是哪一个,但他确信,对方也拥有着超凡脱俗的力量。
囚王举起了手。
瞬间。
无数的云朝着这边的天空聚拢,汇聚成了黑云旋转的涡轮。
漩涡的中央,一道黑色的光柱从天而降,它将这片屋子的顶端刺破,与囚王高举的掌心相连。
光柱如铁似矛。
神启降临,无穷无尽的力量灌入了囚王的身体。
他本就臃肿的身体一下子膨胀了数倍。
黄鹰扑腾着飞远,戏台上的戏子们尖声大叫,不敢再演。
“这次居然是真的?!”黄鹰瞠目结舌。
囚王的神色渐渐变冷。
他是即将登神的人类,他已经开始学习那些绝世高手漠然的风姿。
天生异象。
异象吸引了许许多多的目光。
包括谷辞清与鹿漱在内,不少人朝着此处聚拢过来。
“囚王?你在做什么?”谷辞清取下了负在背上的长弓。
囚王原本居住的大殿已经在这道凭空而现的伟力之下土崩瓦解,所有人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承接神启之力的模样。
囚王没有回应谷辞清的提问。
谷辞清不再犹豫。
顷刻间,金色的箭矢已搭在了弓弦之上,弓弦拉至满月,于神女玉指勾撩间射出。
空中。
金光一闪而过。
接着,令人惊诧的一幕发生了。
囚王竟徒手了接住了这必中的一箭!
谷辞清瞳孔骤缩。
囚王将金箭握在掌心,狞笑声越来越大:“谷辞清,你是不是养尊处优惯了,这箭竟只有这点力量了?”
“你信仰了邪神?!”谷辞清望着那冲天的黑柱,立刻明白,这是魔启。
邪魔要以他为容器,降临人间!
事发太过突然,没人想到,也没人猜到。
世人都以为,囚王虽然贪财好色,但毕竟斩杀过灾厄邪魔,怎么说都是心向人族的,没想到……
“有问题吗?”
囚王冷冷反问,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为了对抗即将到来的黑暗,也瞒着所有人秘制出了抵抗之药,信仰邪神是对人类的反叛,那你们呢?你们用着人族生产的资源,只谋自己的生计,还欺瞒了黑暗将临一事,算不算是反叛?”
“你怎么……”
谷辞清不知道这个秘密是怎么泄露。
“我们研制死灵之质,是为了深入死灵雪原,与邪神抗争。”谷辞清冷冷道。
囚王哈哈大笑。
“你仔细听听你说的话,这话你自己相信吗?”囚王摇了摇头,说:“你受人类尊崇,可对于邪神而言,你与这遍地的蝼蚁有何区分?你们这些大修士一直在隐瞒,你们隐瞒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囚王顿了顿,继续说:“你们说,你们准备完毕后,会打开死灵雪原的封印,与灰墓之君决战,但不是的……死灵雪原的封印何时解开,从来不取决于你们,它只取决于被封印着的灰墓之君……封印早就松动了,灰墓之君也在积蓄力量,祂随时有可能冲破封印之门,令黑暗之潮淹没整个真国!”
“对于这一点,圣树院、龙主殿的人都心知肚明,你们已经做好了面对黑暗的准备,但其他被你们愚弄的人呢?他们知道吗?”
“你们比我更卑劣。”
囚王不停地笑着,他的身躯越膨胀越大,仿佛是几百个人叠成的,俨然是一具庞大的肉山,同时,他满是肥肉的身体上,一只又一只的手从两侧钻出,仿佛一条生着无数手脚的肥胖蛆虫。
神启还在继续。
囚王四下扫视,看着逃散的众人,声音洪亮:“现在人还太少太少,等十三灵宗的宗主齐至,等圣树院的圣灵使们齐至,等龙主的儿子女儿们齐至,我会告诉你们,我得到了怎样的神启,同时,我也会告诉你们,我会用这份力量,去做多么伟大的事。”
谷辞清一跃而起,又射了三箭。
两箭被挡。
最后一箭射入了他的身体,却无法穿透脂肪层,被囚王拔出之后投掷了回去。
这投掷的一箭竟比谷辞清射出的威力更大,谷辞清被这一箭抵着倒滑过长街,双足所过之处,街面支离破碎。
鹿漱也出手了。
她祭出一轮纯白的满月,令其扩大百倍,罩向了发魔的囚王。
囚王一拳将这满月拍碎,然后从碎月的光雨中落掌,打向了鹿漱,鹿漱本想遁走,却被束缚灵根缠住,一时难以脱身。
危急关头,还是谷辞清飞身而至,拽着她撤走。
同时,各大灵宗的长老也来了,其中甚至包括了原面教、戮神教等诸多教派的高手。
灵宗的大修士们见到这一幕,也未废话,纷纷祭出法宝,将囚王包围。
囚王还未成为真正的神明,躯体虽也中了许多招,留下了不少伤痕,但对于这些疼痛,他如若无感,只是挥舞着那蒲扇大手,凌空抽打,将一个又一个修士拍落。
有的重伤倒地,有的不省人事,有的直接殒命。
囚王一人连战数位高手,大胜。
这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甚至超过了战胜灾厄邪魔之时。
“我的好友鹿公,是不是死在你们原面教的?”囚王看向原面教的教主。
不等这位带着面具的神秘教主说什么,囚王的大掌已经拍落。
教主无处可逃,只能硬抗,却是面具破碎,口喷鲜血,他被囚王一把抓起,攥紧在掌心,这位曾与剑主大战过的传奇之人,竟被囚王直接捏死!
囚王的身体还在不断膨胀。
“我会让你的宿敌剑主一同来陪你的。”囚王狞笑。
他甩去了粘在掌心的血与肉,低下头,一双绿豆眼睛锁住了谷辞清与鹿漱。
他看着平日里瞧不起他的两大神女,大笑着问:“仙邀呢?你们的姐姐仙邀呢?她不是最为刁蛮吗,让她来,让她来见我!她若不来……”
囚王顿了顿,望向了环形巨楼的方向。
“她若不来,我就去找她……她逃不掉的。”囚王为此还编了个理由:“敢伤我的爱鹰,我要让她付出代价。”
至于那头黄鹰,早就在刚刚的混战中被他误伤,拍在墙壁上,死掉了。
神启已经结束,他的体内充盈着无尽的力量。
无人敢与他一战。
他已天下无敌。
正当他准备去抓仙邀时,耳畔忽然响起了戏曲之声,细微的乐器声在这种场合奏响,显得突兀。
他这才想起,那个戏班子的演出还没结束。
戏班子上的人早已四散而逃。
唯有那个扮演灾厄邪魔的小男孩还穿着衣套卖力地表演,衣套遮蔽了他的视线,他似乎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自顾自地演出着。
“你倒是尽心尽责啊,嗯,不错,等我成王,我会让你做我的眷者。”囚王说。
接着。
囚王愣住了。
他发现,这小男孩的脚边,有一个头颅。
那个头颅也是戏子的,而这位被杀的戏子,正是他的扮演者。
“谁?这是谁干的?!”囚王立刻质问。
当着他的面杀死扮演他的人,这无疑是最赤裸裸的挑衅!
小男孩渐渐停下了舞蹈。
他掀开衣套,露出了脸。
“是我杀的哦。”小男孩说。
“你胆敢……”
囚王暴怒着拍下了厚重的手掌。
整个戏台都被摧毁。
可小男孩没有死,非但没有死,他还完好无损地从囚王的手背钻出。他坐在囚王的手背上,对他挥了挥手,说:“那个老头子总说我演的不好,还是你有眼光,一眼就看出我演的很像了……是很像的,对吧?隔了太多年了,我也有些记不清了呢。”
囚王看着这个瘦弱的小男孩,忽然想起了什么,震惊不已:“你是你是你是你是……是你?怎么是你,你早就死了啊……怎么可能!!!”
囚王翻掌想要抓住他,将他捏死。
可小男孩无比灵活,任由囚王怎么费力,都无法将其拿捏。
他在囚王毁天灭地的掌风中闲庭信步,话语悠悠:“唉,囚王,当年我们可是结拜过的好兄弟啊,我原本是那么信任你,谁知道,你会在背后给我捅刀子,当然,也谢谢你杀死了我,让我的灵魂得以漂洋过海去到彼岸,若非如此,我也不可能得到今天这样强大的力量。”
还未离去的人们听着他们的对话,隐约猜到了什么。
“你是灾厄邪魔?!”鹿漱惊诧。
“聪明哦。”小男孩微微一笑,说:“等会就用灾难奖励你吧。”
他是灾厄邪魔。
他所到之处,必将发生灾难。
当夜,殊媱撞见了他,看似见义勇为,实则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沾染上了灾难之息,所以她很快中了谷辞清一箭,重伤濒死。
囚王已濒临疯狂,他不停地对小男孩发动进攻,却是无济于事。
“你还不明白吗?这半年来,一直在给你发布任务的神明,就是我啊……你可真愚钝,这么久都察觉不到端倪。”
灾厄邪魔摇了摇头,笑着说:“我要让你升至云端,然后再让你粉碎于大地,这是对你背叛的惩罚……好了,你已经体会过天下无敌的滋味,现在,这场愚戏也该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