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尾像是昏暗城墙里涌现的白云。
被一剑重创的林守溪睁开了血污中的眼睛,冷漠如狼的眼被不朽道果照成金色,他张大开裂的唇口,咬住道果,一口吞下。
那是奇迹般的新生。
像是针线从血肉中穿过,将身躯飞快缝合,等他拨开柔软狐尾走出之时,身躯已完好无损,不仅如此,他的肌肉线条也泛起了淡淡的金属般的色泽。
司暮雪收回狐尾。
她双手搭在林守溪的肩上,替他理了理破碎的衣裳,面带微笑。
她没有再穿千灯夜的那身露肩礼裙,换上了一条素白裙子,神女妆容淡雅,袖口别了朵淡黄色的小花。
白尾白裙,今日的司暮雪褪去了狐媚之色,仿佛千里迢迢参加葬礼。
先前,她原本想回到神山,可识潮之神的浓雾阻截了她的去路,于是她折返,又顺途去了一趟厄城,因为女帝出世的缘故,天道前所未有的虚弱,她杀死了厄城本就奄奄一息的守墓人,将不朽道果强夺。
这曾是金佛体内的道果,如今被种入了林守溪的躯壳。
“多谢。”林守溪说。
“何必与我客气,我可是皇帝钦定的奴隶呢。”司暮雪微微一笑,纤手抹过脖颈,话锋再转:“当然,只要将她杀了,这道命令就失效了哦,主人愿意帮帮我么?”
司暮雪的声音勾魂噬魄。
林守溪轻轻点头,说:“你不是任何人的奴隶。”
“是与不是由不得你做主,怎么,你真把自己当主人了?”司暮雪咯咯娇笑。
死城被女帝一剑斩成两半。
雨街的尽头,黄衣女帝淡漠睨来。
“你也要背叛么。”女帝问。
“陛下也会问这么蠢的问题么?”
司暮雪反问,她走到林守溪的身边,望向高台,笑意中带着些许的自嘲:“陛下当初选择我,是觉得我是你最忠实的棋子吗?当初或许的确如此,但陛下忽视了一点,棋子也是鲜活的生灵,棋子经历得多了,总会苏醒,哪怕苏醒的代价是沉重的。你想将我养成你听话的狐狸,却不知是在蓄养恶虎。”
“你不是狐狸,也不是恶虎。”女帝说:“你是我的狗。”
司暮雪不以为意,问:“那陛下又是谁的狗呢?”
女帝琉璃瞳中闪过一丝异彩。
黄袍内的手不自觉触了触脖颈的金色圈环。
司暮雪闭上眼,回忆往事。
自神域始,至长安终,跟随她的弟子纷纷惨死,信任她的贺瑶琴断然背叛,她一路走到这里,经历了太多失败,却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苦难将她的心境撑开,于是,她也可以容纳更多的自由。
这是疯臆之人清醒前的阵痛。
司暮雪走过破碎的长街,红发格外鲜艳,她一步步走向高高的观音台,就像当初她第一次觐见皇帝时那样,彼时的她虔诚地跪在陛下的神座前,高举双手,敬承神剑,但今夜,她不需要对任何人下跪。
司暮雪看向宫语,微微一笑。
宫语轻轻点头。
她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与司暮雪并肩战斗。
“陛下怎么不回答呢,是暮雪戳到陛下的痛处了么?”司暮雪清冷地问。
女帝漠然。
她幽邃的瞳孔遥看雨云厚重的长空,像是在宣读亘古长存的规矩:“所有的背叛者皆应吞食罪孽的冰雪,钉入永恒的深渊,于牢笼中长眠至死是罪者的宿命,无人可以逃脱这一宿命。”
她举起手。
比金佛毁灭时更沉重的劫云压迫而来,如千军万马。
她根本不是少女,而是手持天命,代天刑罚的旧神。
闪电巨蟒般席卷过死城。
墙摧城毁。
火焰逆雨而起,黑烟冲天。
死城之中,以观音阁为中心,磅礴的真气冲霄而去,除了彩漆古雅的观音像之外,其余的一切尽被碾为齑粉。
司暮雪感到了一阵可怖威压,等同于死亡的可怖威压,仿佛有剑高悬颅顶,有刺直抵心脏,这是皇帝独裁般的宣判,听闻的万物皆以毁灭般的臣服作回应。
若是过去,司暮雪定会小心翼翼地跪在皇帝面前,摇尾乞怜,哀求陛下平息怒火,但现在,面对这毁天灭地的气势,司暮雪却是无动于衷。
神女白裙翻飞,红发长舞,她直视皇帝,清眸里迸射出桀骜不驯的光:“这个世界不需要皇帝,今日,我会亲手终结你统治的历史。”
死城之中,更为盛大的战斗灿然打响。
狂风像是推过地面的刀锋。
一切建筑都被彻底抹平。
这座城早在二十年前就已被毁,今日,它迎来了它的真正灭亡。
林守溪与慕师靖被狂暴的真气涟漪推开。
这场战斗远远超过了他们的境界,尤其是慕师靖,光是这场神战爆发出的波纹,就令她难以承受。
少女艰难地抬起头,恰好看到林守溪顶着狂暴的真气流朝自己走来。
她心中感动,递出了手,林守溪却从她身边走过,直接扑入了她身后的废墟,从中一把抓住了储物戒指。
慕师靖一愣,心想自己竟还比不上这储物戒指,她想贬损两句,可风实在太大,她的面颊被吹得僵硬,唇只要稍稍一张,就会被狂风灌满,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林守溪得了戒指,再度从中抓出了一把伞盾,企图抵挡这真气狂风。
抵挡不住。
少年少女被狂风推着倒滑,直接卷上了天空,好巧不巧,一道惊雷裂下,不偏不倚地砸向了他们。空中,他们无法调整自己的身姿,戒指也已半空,所有的盾造物皆毁于一旦,慕师靖从中摸索了一会儿,只摸出了一大堆疗伤的药。
眼看着惊雷要劈中,林守溪双臂一抱,将少女死死地护在怀里,身躯一弓,以背脊承住了这道烈雷。
盾已用尽,他的身躯是最后的盾牌。
得了不朽道果之后,林守溪的身躯成了真正的钢筋铁骨,这道雷电竟未能伤他分毫。
“这么看我做什么,不用太感动的。”林守溪注意到慕师靖痴痴的眼神。
“不是……我是想问,你不是有剑经可以驱驰雷电吗?硬扛干什么……”慕师靖小声问。
“……”林守溪面不改色,说:“我想检验一下不朽道果的威力。”
“哦。”
更多的雷浆灌下,刀斧般雕塑大地。
“抱紧了。”林守溪咬牙。
慕师靖乖乖点头。
白瞳黑凰剑经应心而动,狂暴的雷电臣服于法则之力,被他信手分开,他抱着慕师靖一头扎出,暂时远离了神战的中心。
慕师靖回首望向那个元素紊乱的世界,惊魂未定。
死城的一切都被摧毁了。
倒是那些古怪的雕像被保留了下来,它们被狂风一并推出,慕师靖随手捡起一个,看着那触手横生,翅膀肿胀的古老身躯,说:“倒是挺可爱的。”
“它们看你也觉得可爱。”林守溪淡淡道。
慕师靖冷哼一声,将手上的雕塑撇到了一边。
林守溪盘膝而坐,将储物戒中最后的丹药一并倒出,一半分给慕师靖,另一半一股脑地往嘴里倒,像是吃饭一样将它们一股脑地咀嚼吞咽。
他的元赤气丸无法承载这样海量的真气,四溢的真气将他的残袍吹得鼓胀,雨点敲打在他的身上,蒸尽,林守溪的周身一时烟缭雾绕,宛若仙人。
“你在这里休息,别乱跑。”林守溪说。
“你要去哪?”慕师靖问。
林守溪已重新朝着观音月台的方向走去。
狂风、雷电、暴雨、火焰,这一切都完美地契合了他的剑经法则,这座暴怒的城池于他而言则是一座充沛不可估量的武器库,在这里,他拥有与宫语和司暮雪一同迎战神明的资格。
慕师靖没有阻拦。
她知道,以她的境界,去了也是添乱,只是无法真正参与那场战斗,她多少有些失落。
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天地怒不可遏。
慕师靖深吸口气,她看了眼堆在周围的邪神石像,心神毫无缘由地一阵恍惚。
慕师靖淡咬红唇,抚了抚自己的额头。
困……
一阵困意席卷而来。
她想起了她误服的助眠之药……是了,一定是药效涌上来了。
都怪林守溪,这种药都能拿错……
不能在这种时候睡觉呀……
慕师靖咬住舌尖,想要获得清醒,可她的眼皮子却无比沉重,睡意排山倒海般倾轧下来,恍惚间,她又看见了那片黑色冰原,看见了永不日出的地平线,看见了天地间孤独的黑裙身影。
梦境将拖着她的意识坠入深渊。
“不要……”慕师靖发出了呻吟似的呜咽。
……
战场的中央多了一位少年。
林守溪在狂乱的世界里如履平地,他参与到这场猎杀女帝的战斗里,以狂风为翼,雷火为刃。
女帝始终立在观音像下。
她很虚弱,肉眼可见地虚弱,但她依旧秉持着高傲,不可亵渎的高傲。
精妙的佛法与道术在她指尖跳跃变幻,璨然生花。
她以佛法之无量压制宫语狂暴的进攻,以道法中的降妖猎魔之术去对付身为狐妖的司暮雪,再以儒道的规矩去钳制道德败坏的林守溪,哪怕虚弱,却丝毫不落于下风。
进攻得最狠的是司暮雪,她主动将嫉妒之心激发到极致,对着女帝展开不要命的猛攻。
妖髓之血燃烧沸腾。
她的进攻疯狂得不像人,招式怪异得不像人。
她心中只有一念头——杀人。
若成,这里就是女帝的埋骨之地,若败,那这里就是她的赎罪之地。
宫语的进攻同样凶猛,她的拳头一次又一次地穿透琉璃世界,结结实实地撼在女帝的圣体上,似要将她的魂灵从这纯净的容器之中撼出去。
满天梵唱在她的白袍下喑哑。
林守溪则根本不理会道德律令的规训,他放空心境,全力出招,誓要将女帝连同这座神像一道摧毁。
这场轰轰烈烈的战斗持续了许久。
“够了。”
女帝忽然开口,问:“你们吵够了没有。”
她对着天地叱出一令。
司暮雪身后的虚空开裂,一只大手伸出,猛地抓住了她居中的狐尾根部,瞬间,司暮雪像被打中七寸的蛇,浑身麻痹,巨手于空中一抡,将司暮雪重重地砸在地上,神女银牙紧咬,唇角渗血。
同时,宫语的头顶上,也有虚空开裂,一只金掌从天而降,她想要掠过,可这仿佛如来之掌,宽阔得没有边界,刹那间,巨掌将她的身躯拍回地面,手掌同时隆起,上书“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
律令为线,林守溪也被划定在了一个结界里,这个世界了无一物,与外面暴怒的世界相隔绝,林守溪驱动剑经,什么也无法抓住。
女帝缓缓起身。
千手观音像共结莲花印。
她的身后,出现了三张金色的神座,分别象征儒释道三教。三家为教后,最初的学问皆不可避免地走向神秘与庸俗,但也正是如此,它们才能被炼化为纯粹的权力与力量。
女帝一念之间。
三方神座暴力地融为一体。
她坐了上去,如坐在这个世界的顶点。
司暮雪见到这幕,不惊反笑,道:“你太蠢了。”
“何出此言?”女帝倚靠在神座上,淡淡地问。
“你明明是超凡脱俗之存在,却为了暂时的力量,主动将自己纳入此方世界的天道秩序里……”司暮雪艰难起身,说:“天道会囚禁你的。”
“天道已衰微至此,连你夺取不朽道果也无法阻拦,如何能够拦我呢。”女帝淡然。
她举起一指,对着司暮雪悠悠落下。
一道深红色的苍雷劈落,它超越了道门雷法之极致,要将这狐妖神女劈得灰飞烟灭。
的确有人灰飞烟灭。
却不是司暮雪。
红色苍雷劈落之时,一道身影瞬息而至,截在了雷电之下。
来者白发苍苍,形容苍老,唯有精神矍铄依旧。
“师父……”林守溪一惊。
林仇义。
苍红之雷将他的道身劈碎。
顷刻。
完好无损的他再度从暴雨中走出。
这是轮回道果的神妙之处。
在他命定的死期到来前,他不死不灭。
“多谢。”司暮雪抹去了唇角的血。
女帝望着林仇义。
三百年前,林仇义是神守山的山主,也是天下修道者中最强的一位。
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挑选他作为护道人。
一直到千灯重生之夜,林仇义始终兢兢业业,未曾有半点逾矩之举。她很少信任人类,但她信任林仇义,换而言之,她只是信任他的忠诚。
“为什么。”女帝问。
“邪龙转世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当诛。”
林仇义立在观音阁的月台上,缓缓挺直了佝偻了三百年的背脊。
……
“原来如此。”女帝明悟。
她也明白林仇义要做什么。
高人可以从一粒炼好的丹药中反推出药谱,可以从一杯调好的符水中推测出箓文,而此时此刻,轮回、幽冥、不朽,这三枚最为精纯的天道道果齐至死城,它们可以重新拼凑出坚实而完整的天道。
女帝为了暂时获得横压一切的力量,将自己安置到了此世的神座上,这样,天道就可以成为她的枷锁。
林仇义对林守溪说:“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我从小就聪明。”林守溪回答。
林仇义没有多言。
他举起手。
轮回之道果在他掌心显化。
司暮雪与林守溪皆心领神会。
就像从一片枯黄之叶里演绎出一整个秋天。
道果循着它们来时的脉络逆流而上,一路回溯。
金色的光刺破满天黑云。
分裂开的云里,纠缠的螺旋型天道重新显现,金光熠熠,宛若囚禁圣明的枷锁。
天道横压在女帝的头顶。
女帝仰首,琉璃瞳也被映成了金色。
这无疑是不可思议的壮举,但女帝对其的评价尖锐而平淡:“天真。”
她从神座上立起,足踏虚空,一步步走向天道。
林仇义皱眉。
天道的威压对于黄衣女帝竟没有半分影响。
这……怎么可能?
“我本是天外之仙,此世之道如何压我。”女帝平静开口,声音振聋发聩。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人的脑海中都出现了同一幕场景。
——黑夜,浓稠而沉重的黑夜。
整个世界被厚重的冰雪覆盖着。
死寂,压抑。
直到……
苍穹上闪过一抹亮光,接着,广袤的气层被点亮,透着玫瑰般的红色,那仿佛是日出,却比日出更为迅猛暴烈,天地瞬间亮如白昼,白昼之中,一道雪亮的闪光拖着长长的烟迹撞向大地。
轰——
大地颤栗,火光冲天。
这是陨星坠落大地!
由天空俯瞰大地,可以看见一个巨型的深坑,深坑里,一身浊黄色的残袍奇迹般没有被毁灭,它静悄悄地飘在坑底,透过喧天的浓烟仰望星空。
而这深坑的位置……
画面中的视线被豁然拉高。
世界虽依旧覆盖着冰雪,可从高处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三座参天拔地的巨峰,那正是后来的云空山、神守山与祖师山,而那深坑正临近三山!
圣壤殿,那是如今圣壤殿的位置!
难怪圣壤殿要建在地面之下,原来那本就是天外陨星砸出的巨坑,而所谓的独一无二的圣壤,正是来自天外之星的泥壤!
识潮、哀咏、灰墓三大邪神皆被封印在了深海之底,黄衣君王作为第四位邪神,之所以可以逃出生天,是因为她真的逃出了这片天空!
她于天外沉眠,随陨星降临,与大地同醒。
女帝双手负后,遥望天道之外的星空——那是她的第二家乡,她在那片黑暗浑浊的星空里沉眠了无穷的岁月。
某种意义上,她亦是外神。
“我自天外来,是此世苏醒的第一生灵,又岂能先于万物而沉眠。你们无法终结我的历史,而我,会彻底终结这一冰河纪元。”
她苍白纤细的手臂从黄衣中探出,举向星空。
星光在她的掌心凝成锋刃。
一剑斩落。
天道分崩离析。
这一剑似也耗尽了黄衣女帝的力气,一剑后,她的掌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她仰起头,看着支离破碎的天道,脸上依旧没有情感,琉璃之眸却是焕发出万千神采。
“她能做万世之君,为何我不行?”女帝对着星空发出质问,她举起手,如宣读誓言:“冥古的时代早已结束,新的王朝即将开辟,你们,以及三大邪神的尸骨都将是永恒王朝的祭礼。”
世界在她的誓言下沉默。
冥古时代,她本就是冥古之下最强的存在。
如今,她亦是无可争议的星空之下最强神明。三大邪神早晚会被她杀死,她会重新净化这个世界,使之成为地上的天国。
这是她的宏图伟愿。
挡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些不愿为这宏图牺牲的当世之人罢了。
他们会在今日被尽数祓除。
女帝如是说时,一个冰冷的声音陡然响起,打破了一切。
“不行就是不行。”
这一刻,仿佛噩梦被唤醒,女帝的瞳孔陡然收缩。
她向下望去。
雷声喑哑,暴雨倒流。
夷为废墟的死城里,曼妙的黑裙少女从幽暗的长街上走来,她仰起螓首,望向破碎天道之下的女帝。少女面颜绝美,瞳色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