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高地大非川上,虽然已经过了半夏,却还是草长莺飞的时间,一行数人骑士,正飞奔在漫山遍野细碎若毯的苍翠金黄斑白中,偶尔零星的驱羊挽马的行人,看到为首那支健马后插的那支牦头黑旗,顿时变的诚然惶恐,飞快的让在路旁,恭敬的低下头去,
百人长扎金,带着附族出身的亲扈,看也不看这些一眼,就从他们头上飞踏过去。
他是举国五茹六十一东岱里的上种东岱,逻些川六岱出身的正牌的禁卫世系百户,侍奉娘布家已经数代,比不得那些脑满肠肥的领百户,领副将,在一些偏远的下种东岱里,甚至根本不用对那些部大将行礼的。
但他很不满意的是,在过梭延水的时候,桥居然坏了,三名骑从和一名扈头居然掉进了水里,如果不是军情紧急,他吨然要把附近的屯村头人抓过来痛吃一顿鞭子。
还好居然遇到了一个商队,强行征用了一些酒水和衣袍毡毯,才不至于让王家的健儿,太过狼狈。
不过,下等姓附庸并且服从上等姓,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但要殷切的招待,甚至还要唤出自己的妻女来陪侍,更别说这些黎域人,虽然他们其中可能是哪个大贵人家的坐上宾。但作为直接对大拂庐负责的武令官,他还不放在眼中。
不远之外,
“该死的高地土蛮”
刚被抢劫了一通的商队首领,收起那副阿谀巴结的笑脸,抬头起身来,对着远去的尘烟吐出一口唾沫。
对着随行的客人解释道
“现在吐蕃境内,商路越不好走了,吐蕃人对外来的生人,盘查提防的紧,稍有异样就抓起来,也只有天竺人、黎域人,在吐蕃境内还好混些……”
“不过,这商路一时半会是断不了的,毕竟吐蕃的那些贵姓大人,与汉地的唐人喊和喊杀的都有百多年了,可从来没有见他们,断过汉地的丝瓷茶纸的需给。”
“不过现在哪怕是羌种的商队,也只准许白日里在城中买卖,一到日落全要赶出城外的过夜……”
“自从南边死了个小王的族人,这些吐蕃人就几乎疯了,见到有嫌疑的人抓到就杀,据说光逃散的娃子,就杀了成千上万,从山南到罗些这一路上吊满了死人,野狗和狼成群结队的在大陆上出现……”
这边在叨叨叙念着。
不远一个遮的严实帐篷里,透出一线天光,照亮了两张阴郁的面孔,
“就是他么……”
“放心……东西已经上手”
“这可是花了上千缗钱才确认的……”
“大可放心……春明(吞弥)氏,可是吐蕃王家,世系的书记官,初祖春明(吞弥)阿鲁是天雄弃藏大王的御前大臣,二祖桑布扎,被称为吐蕃文祖,一手创立了吐蕃的诏令文制。”
“这一族就是放到中土,也是同比孔、颜之后的金堂玉马之家……若不是春明一族有人替前代弃黎老王(赤德祖赞),往汉地求佛法事败露,被新执政的马向,举族流黜到不毛之地……生计艰难……未必还有人肯冒险做这背族……大逆之事……”
对方轻轻摇了摇头。
本代的执政马向,可是是个出名痛恨佛教的人物,上任之后,不但将大昭寺改为屠宰场,还把文成公主带进吐蕃的释迦牟尼等身像,埋进秽土。
“这么说,所有文式、笔墨都是真的么……”
“当然,连版椟都是出自如假包换的那曲祖村,那个人连同举族二十七口已经到了剑南了吧。”
“难道你不想知道,里头究竟有些什么?”
另一个人,掏出一个精美的绸包,倒出一叠的简椟,还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味,可以见到叠起来的薄木版上,用天竺文、吐蕃文、象雄文三种蚯蚓一样弯曲的字体,狮首形的粉金泥印契,掏出一叠蜡纸用火烤一烤,放到版上刮摹了一通,才半剩下的东西丢进火堆上。
“毕竟,南路那里这些年闹的风声水起,我们北路除了送些消息,却一直无所作为……”
“居然是废庙令”
对方抓起一张蜡纸,眼神抽动了一下,深吐了口气。
这两年多来,山字营的秘密行动,在损失了几乎八成的编制,和数倍于此的藩部志愿者后,在吐蕃造成了相当巨大的破坏,以及更加巨大的后续影响,大量失去主人和庄园的奴隶,象蝗虫一样的蔓延开来,甚至流窜进了吐蕃高地领主的工布、娘布等地,而前来镇压的象雄、苏毗军队,可不会也没有耐心详细去分辩,那些是奴隶那些才是货真价实浑水摸鱼的马贼。
最直接的后果。
吐蕃人在低地上的传统种植区,连续两年大面积歉收乃至颗粒无收,已经造成吐蕃东境的粮荒,一些传统高地的中小部落,也在火并和动乱中消失,大弗庐却加紧了对下征收,由于受到破坏和波及的地区,多是与雅龙出身的核心亲贵有关的领地,
因此,这些多出来的重税,不可避免的被重重转嫁和分包到其他地方去,比如吐蕃的外藩附族,层层重压之下,象那些下等姓的外羌族诸部,已经开始出现举帐举落的逃亡。
但这样还不够,一些份额甚至已经追加到苏毗、象雄这些上等姓的贵人中。但是这些平时为了土地和水源,常常争的不可开交,上等姓的大贵族们,却出呼意料的保持了平静和沉默,而马向胃口很大,似乎完全忽视这么做可能带来的附面影响,又把主意打向了佛寺。
汉地大乘佛教此时在吐蕃上中下等姓中广为流传的鼎盛时期,特别是吐蕃人尤为推崇大乘天(唐玄奘),在大昭寺的壁画上还专门绘有其师徒四人的生平事迹。
吐蕃现有私庙、家庙、国庙四百多所,多是那些贵人们供养的,算的是衣足粮丰,很有些家当。若是马向欲向其下手,也不算什么希奇。
“我现在只想知道,你们用是什么药,能保证他事后,不会说出多余的东西”
“只是一种西域的混毒术,据说在当年毒死过初代堆宗(松赞干布)大王的密药”
“……”
早期吐蕃的民族和信仰,极为复杂,作为主要统治基础的四大内族,都有自己的历史传统和语言风俗,甚至在政治和军事上保持了相当的独立,虽然哪怕被征服后,吐蕃王家通过于当地残余的旧王族通婚,然后以其后代获得的血缘和名分,来继续统令旧地和部署,又让各系贵族相互联姻,以混淆种族的差别,但实际上还是
没有统一的语言和文字,也没有足够的历史,作为国家凝聚力的承载,
吐蕃的问题不是偶然,作为一个雅龙峡谷中走出来,还属于蒙昧不化的高原部落,扩张吞并了太多太快土地和人口,随之而来的还有各个地区发展程度,和复杂的宗教民族习俗,作为一个统治民族,却没有与之相应的文明成果和积累,去弥合和淡化这些差距,最终成为吐蕃不断内乱和崩溃的隐患,
事实上,低等文明征服高等文明时,都会遇到这么一个问题,是生存,还是死亡,要么象元蒙一样不足百年就放弃了本民族的特色,彻底同化成他们所不齿的汉人,然后被第四等人凄惨的赶回草原,要么就想满清一样,把原由民族的传承和烙印,通过文字狱和四库全书抹杀掉,建立起一套奴才主义的世界观。象西欧野蛮人,则是通过摧毁破坏一切与前罗马帝国有关的文明成果,在废墟上才建立起自己的国家和特色的文明。
……
千里之外的岳州,这一天,对这位徐太守大人来说,却是个流年不利的倒霉日,早晨起来居然听见乌鸦在支头上叫,然后失手打了那对心爱的越州瓷青瓶。上堂理公事的时候,却这个瘟神居然出现治下的消息。
天知道这个声名赫赫的祸害,刚刚解决了西边那位野心勃勃的王爷,为什么就有心情跑到自己的治下来,不过好在对方并没有刻意掩藏身份,倒让他稍稍放心,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是通知了正在一起会食的同僚,急冲冲的赶来接待。
岳州亦是水陆会要,虽然比不上襄阳、江凌的盛况,但也是个繁华望州,朝廷在江东、江西的差遣衙门,正好都有人留驻,正好也邀了一并连炔而来,也好搭个场面。
“太府寺,也许要换了一个内制造的供应商了,准备重新招标吧。”
“是!”孙事丞很干脆的回答。
“织染署”
青衣的署正上前恭声道
“下官在”
“现在市上帛制混乱,我将提请朝廷,重新审议勘发,绢帛新标准,旧的暂时取消好了”
“大人说的是”
“官学参事”
“下官省得,薛府所出,当革去功名,用不叙用”
这位更上路。
……
“太守大人”
听着那个人一个个点名,最后才点到自己,却不敢在脸上露出什么异样。
“是!”
“薛家之女顽劣不堪,怎么进的选侍名录的”
“这,着是下面人的疏忽,下官一定改正”
徐太守精神一振应声道,却轻轻的松了口气……
什么叫做一言决生死,这位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一个名满江南的大家族,几十年的努力,就全部化为乌有。薛家虽然显赫,那也不过是钱多点,人脉广些,不过仗着上京司使衙门那里有些干系和渊源,在地方上很有些底气但在这位大人权势面前,就什么都不是。
虽然不知道薛家好好的办自己的寿辰,为什么没事狠得罪这号人物,但这就是为轻慢所付出的代价。虽然它还有多年积累的底子可以维持下去,或许将来还有机会重新得到这一切,但许多事情已经不复旧观了。
自己也不想深究背后,更不想为了薛家平时一点好处,就把自己卷进去,能够让这位大麻烦心满意足,赶紧离开自己治下地面,就算菩萨保佑了。
虽然这个瘟神从职衔上说,管不到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但是背后的延伸出来的东西,却让他深深忌惮到,难以有足够的底气挺直腰杆。传闻他每到一地,都有一大堆人倒霉,日积月累下来,这些年栽在这位大人手上的人多了,自家的品级在其中根本不算什么,谁知道他还怀有什么秘密的使命。
……
锣鼓喧阗,旗帜招扬,丝竹鼓吹行了老远,依旧仿佛未绝于耳,虽然其中未尝没有毛太祖描写的《送瘟神》的味道,但总算是踏上回程了。
既然是回程,自然就再没有必要搞什么锦衣夜行低调不铺张的一套,船队连云,乘风破浪,逆江而上,满载的都是江陵之行的收获,顺便还有一些沿途州县送行的土产。但相比堆积如山的财物和钱粮,我更得意是,随船多出的那几百号人。其中有的是水军健将,有的是农事嫁墙专家,有的是营建修造高手,甚至还有精通理财会帐的人。
钱粮再多那是迟早会消耗完的死物,能够持续创造经济价值的人,才是最有价值的。
永王开府江陵,又两度东巡,一度到达了金陵,无论是为了充门面,还是真有需要,很是收罗了一些人才,虽然这些人未必能在王道霸业的中派上用场,但最后还是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前提是我不出手的情况下,于是他们不论愿意与否,都不得不用余下时光位我服务,来和过去的种种划清界限。
而作为此行最大的收获和最终目标之一,胡子拉杂,眼睛通红的李酒鬼就断然翘脚,斜坐在我面前,只是手中的酒坛子,变成了小巧扁银壶。精神上也旷达轻容了许多。
这位老先生,从另一个方面说,也是一个相当重情义又重义理的人,虽然一直以来,对永王的所作所为很有些不满,屡屡谏之不果才多少有些自暴自弃,但是不代表他对三请出山,又给予相当礼遇的永王,就完全没有一点感遇。
不过,既然最终大事不成的永王,奉诏去侍侯老皇帝,这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他也就放下心中最后一点心结……
薛府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对这样的官商背景来说,头上的光环一去,许多平日顺手的东西,就会变的举步为艰起来,虽然要搞跨这么个盘根错节的大家族,有些难度,但是我也给留下足够的教训,是转机还是消沉,就看他们自己怎么看待这件事情了。
只是有些东西要做另打算了。
随着剑南水织机的普及,市面上已经没有象样的竞争者,但是在高端产品上,还是有先天的缺憾,特别是一些对工艺程度要求高的中高档消费,传统的手工制品,还是远比机械化大规模生产,要更受欢迎。薛府这么一个产供销体系完整的传统织造大族,应该有许多可以合作互补的前景,重新找一个替代的对象,还真不容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
“羽扇纶巾,英姿勃发”
“谈笑间,樯橹飞灰烟灭”
吹着江风,感怀激荡,再次剽窃了一首《赤壁怀古》。
“好词”李酒鬼突然高声赞叹道,不过却转头来目光灼灼的盯着我,很抿了一大口才道
“不过强虏都具以灰飞烟灭,军上还要我这把冢中枯骨什么用处,还烦劳军上这番周折和心思,弄走我的妻儿……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笑了笑,这位说是轻慢权贵,笑傲公卿的人物,其实对我隐藏身份接近他的事情,还是很在意的。
“如果我说其实我是别有所图,永王那里这只是个恰逢其会的意外,你愿意相信么?”
我轻轻撇了一眼船舱中,自从薛府一行后,宁就多少有些失落和消沉,躲在舱里不出来,有些东西还要她自己想明白才行。
如果我要编造理由,多少大义凛然的东西都可以拿的出来,但对这位性情跳脱的镝仙人来说,反而是儿女私情之类东西,更容易让人信服。
果然这位老先生,很有些孩子气的撇了撇嘴角,却没再说什么。
“再说,内虏虽灭,但是外虏依旧虎势眈眈,国家依旧隐患重重,只是朝堂上的大人们,不能看到,也不愿意看到这些东西而已”
我用一种很认真的盯着他。
“所以说老白先生你,自然还有大用处”
“哦……某家不是泥里爬龟么,怎么又会蒙军上青眼有加了”
他轻眯眼,摇头轻讥道,虽然这么说,但是我还是看出他稍许的期待,这位老先生的报国之心,始终是矢志不改,不然也不会流放到半路,一被赦免就不顾一切跑去投军,而病死在半途。
“庙堂之上,太多污浊险恶之事,自然不会请老白你去同流合污,要让你在在那些碌碌玩尔之徒中屈节忍事,这也不符你的性情”
我从容淡定的笑了笑。
“那又当如何”他倒有些疑惑起来“难道要某参与军伍么……”
“行军打战,阵前较量,也未免屈才了老白你,我可不想被天下游侠儿给骂死”
“……”
“我想请你行那班超投笔从戎的典故,出使一番极西北之地”
“什么……”
他这下真正惊讶了。
“如今大食,吐蕃皆窥我西土,锐意侵并,而西番诸国多有异心,亦不复臣事,朝廷却一意内事,始终鞭长莫及,一旦吐蕃南下,西域断绝,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我认真的说。
“一旦朝廷决定有所取舍,哪里就永沦异域了……就算以我之能,也无力阻止的”
“最难得的是,老白你自小出身四镇之一碎叶而名冠天下,极西极北之地莫不以为推崇之,我就是想借用你名声和手段,在河中、葱岭之地,行那连横合纵之事……老白你多少年没回去过了把……”
“你还真看的起某家啊”
“当年班破军,以四十人杀匈奴使者,而威凌西域……我可以给你朝廷的名分,也可以给你比这更多的人手和足够钱物的支援……所行之人可以自行招募,想要多少随你挑,无论是军中的还是江湖中的……,必要的时候,尽可能保住安西四镇之一……”
“事情难道败坏如此”
说到这里,他脸上已经没有多少玩味的东西,只是沉思了一下,突然抬起头来。
“你就这么信我所能么……”
“失败了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只是我有眼无珠,所托非人而已,于国家来说再坏也坏不到那里去……”我露出怀念的表情,我继续真真假假的说到“毕竟,那里,也有我的故乡和过去,只是不想让他尽陷敌手……拜祭祖先的时候,要跑到敌境……”
“若不是我身系北军之职,牵涉到的东西太多,不能轻易远离……”
果然最后那句故乡之说,似乎打动了他,凭心而论大多数人是没有太多高尚的情操,去做与自己没有厉害得失的事情,如果是自己的家乡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古人的宗族和起源看的是很重的,就算是大奸大恶的权臣,也不乏在家乡牟利以博取名声的,而大多数人都知道,我正是从西域回来的海龟。
当下,约法三章 接受军医的体检,和大夫规定的生活作息,养好身体再说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