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流民大营的初级学堂,一群少年在晨风中活动着身体。
十二隆奇却蜷成一团不起眼的身体,躲在角落晒太阳。
他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战争孤儿,他是个被称为杂胡崽子的混血儿,最明显的,就是他眸子中那一线不知道来自父系还是母系的蓝色。
在大唐漫长的边境上有大量他这类的存在,胡风素来开放,大唐边民们也对男女之事看的很开,随着边境部落的迁徙和冲突,因为来自父母某方一时的欢愉和冲动,而意外诞生又被遗弃的产物,
此外,
那些因为流放的女囚总是僧多粥少,为了解决生理问题的边军们,经常会跑出自己防区去“抵御犯边”,然后就地为促进当地的民族大融合,身体力行的做出一些强有力的贡献。
因此,哪怕在最和平的时期,也常常会发生大唐边境微微向外的弹性扩张,也大大加剧了这种弃儿的产生,在部落繁盛的时候,通常不会拒绝血统不明的新成员,但是在部落最困难的时节,也不介意减少一些消耗生存资源的嘴巴。
往往一场雪灾后,胡人经常互市的临时营地角楼里,都会多少一些这样的弃儿,其中只有很小一部分,能够活到成年。
十二隆奇,无疑是幸运的,当他还是被裹在肮脏的兽皮包裹的婴孩,从迁徙部落的马背掉下来的时候,遗失在旷野里哭哑了嗓子的时候,首先遇到的不是时常神出鬼没紧随这部落迁徙的牛羊,等着便宜大餐的荒原狼,而是一个没有孩子的牧牛老人和他的狗。
十二是老人捡到他的那天的牛群数目,隆奇是老人死掉的一条老狗的小名。出自牧人朴素的使用哲学而已。
从小的玩伴就是牧犬和牛羊,还有荒原里永远也不会缺少的野狼和鬣狗,老人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教养者,酗酒和暴躁,总让他身上永远不会缺少粗暴鞭笞的痕迹,也让他过早的变得沉默寡言,因为辩解只能带来更多的痛苦,老人好歹活到了他的六岁,然后被牛群的主人当成添头,辗转卖给了新的主家。
然后赤身裸体仅围那块出生就裹着的破兽皮,泡在牛粪堆里一点点的长大,仅仅因为可以为主人家节约布料,一次次在最冷的冬天,因为蜷在干草堆里取暖而被刻薄的主人用鞭子抽醒,理由是污了草料。
突然有一天,主人家也不存在了,只有满城挣扎在惨叫声中的火焰和血水,无数穿甲的人,象草原上最凶狠的狼一样,将主人家涂成灰头土脸的女人们,不分老幼一个个拖出来,围起来折磨的一点点断气。
但是却没有人理会,满身肮脏牛粪,泥猴一般骨瘦如柴的他,因为在太臭了。
所以他成了废墟里唯一的幸存者,象幽灵一样游荡在死城里,靠和野狗争吃吃还没腐坏的生肉,活了下来,好在老天见怜,在他测地蜕化生野兽之前,终于有一队路过的军人,把他当作完成任务的添头,送进某位权贵家庭建立的收容所。
能吃个半饱的杂糊糊和许多人挤在一起热乎乎的通铺,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象在做梦一般,走路都象踩在云端里的不真实,虽然不免还要受一些体罚和劳役,每天还要背诵和朗读那些感恩和忠诚的内容,不停的输灌一些难以理解的东西。
收容所的人,用了很长时间,才让他梦中不再象狼一样嚎叫。又一点点的纠正他们自幼的生活环境所造成恶习和时不时爆发歇斯底里的恐惧、焦虑情绪。
也一点点的明白,他们的身体生命,都是属于某个力排众议,决定收养他们的人。
对于这一点,他也并不觉得如何意外和不甘,早年的经历让他知道最朴素的哲学,人养牛羊,只是为了喝奶吃肉而已,供养他们,操炼他们的身体,教授他们知识,然后获得他们的忠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现在,
他们都是刚好过了集体成人礼的孤儿,然后到这里来进行了半年的军事化管理和训练,学一些基本格斗的技巧和一些生活技能的。
许多人也多少明白,既然已经长大,收留的地方,没有理由再白养着他们的理由,更加振奋的操练,争相表现起来。
首先一批身体素质最好反应最灵敏的被选拔出来,送进军中,据说如果其中表现优异的,还可以进入某位大人的亲事府做事,鲤鱼跃龙门变成拿粮饷和津贴的官人。
随后的几个月里,还经常会有一些身份显赫的大人物来访,他们往往坐在屏风后面,观察他们的训练,提出一些奇怪的问题,当天的晚上,就有一些同伴铺盖消失,时间长也知道,哪些人是被上头看中给挑走了,被挑选过剩下来的熟人越来越少,以月为单位补进来的新面孔越来越多,如果找不到去处,就只能去海南开荒了。
要知道,哪怕是是去剑南工场里做学徒工,然后有机会被当做家养的熟练匠人来培养,一步步做到工长或匠头,虽然苦点累点也比这个前程好。
因此,
仅剩的一些同伴也不免变得有些烦躁起来,找上新人头破血流的狠狠打了几架,被关了好些天小黑屋的禁闭,只有他还无所谓的叼着草根,整天得空就懒洋洋咪着眼睛,依靠在墙根晒太阳。用别人窃窃私语的话说,他就是个天生的乞儿命。
突然太阳给阴影给遮住,十二隆奇不耐烦的拨了拨手,想挪个地头。就听一个憋在嗓子厚厚的声音
“就是他了……”
“大人,这厮可是出名的懒散啊……”
“某的勾当,需生的不起眼的才好……”
“管饭饱么……”
他嘟囔道。
“傻小子你有前程了……还管什么饱饭”
领来的人气不打一处出,狠狠踹了他一脚。
浑浑噩噩的在同伴羡慕的眼神中,他被拉上一辆四面封闭的大车,里面已经被十几个人象肉罐头一样挤的满满当当,只留天顶一个出气的窗儿。门板栓子直接被用大力压在他后背上蹬了两脚才合上的,随着哐当摇晃的车子,咯的生疼。
随着道路的起伏和颠簸,在车厢里,发出抑扬顿挫的哎呦声。颠的头昏脑胀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然后车门突然打开,他象货物一样,被一群人推挤的倾倒在地上。
起来活动麻痹的胳膊腿儿,才发现块石码成的墙面。
象是深山中的某处荒废的军寨,被简单修缮开出一个营地来。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田地房屋甚至还有一整条街的店铺,只是气氛有些诡异,人人都对他们习以为常的视而不见。
然后是在山林里几乎无止尽的生存试炼,学习设猎、垦田、伐木、种菜、亲手筑屋,为了更好的活下去,几乎什么都做。偶尔会有人被抽出来,给半块饼子,然后蒙眼丢到山林深处,在规定的时间内自己找回营地来。
有一些人永远消失在山林中,还有一些人,则因为出色的表现,被一些来历不明的人看中给带走。
偶尔也会有人也在观察他们,只知道他叫卢大人,很少说话,但是那张让人做梦都会梦魇的脸让人格外印象深刻。
终于有一天,这批被层层淘汰剩下来的人,被带到一个院子里。
“现在我们上的眼力一课,怎么观人察物的。”
门户推开,看见这个满面风尘的老头和他的行头,少年们顿时窃窃私语起来,还有小声地道“这不是东门头的铁算刘”,
主事的人开声道
“不错……还有些眼力”
他又拍了拍手,
而另一位出现,少年之中就有些骚动了,他额头那个标志太有名了,作为轰动一时小儿止啼的着名江洋大盗,在京畿、关东地区来去如风的三眼血倪俊,可是很长一段时间让官府悬红高涨的人物,一度把他的图像贴满了街头。
”这些相面的就是靠察言观色的眼力混饭吃的,而这位正是其中的翘楚……
带他们来的领队,也站在高处箭楼里,陪着那位卢大人低声说话。
“作为他教授出吃饭的本事的代价,是本家给他优裕养老的承诺。根据对方的外表神态言谈举止,迅速判断出相应的对策,这是他们能够生意兴隆,成为料事如神传说的诀窍。”
“那位则是街头扒手的总头目,偷儿们祖师爷级别的人物,因为清街被清进了大牢,被仇家指认出来,三木之下无不应承,连带将整个窝点销赃网络一网打尽,现在是京兆府的外围据点和眼线之一……”
“还有那个家伙,别看她一幅老太太的模样,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壮年男子,则是因为擅长易装,伪作女身,混入大户人家,以绣娘的身份,闹出许多丑闻,竟然没有多少察觉的,若不是在女人街想混进汤池子被抓住,只怕还要祸害更多的人。”
很快那些少年身前,已经站满了一些来历不明的,却满身让人不自在气息的人。
“这些人,将会教授他们如何不动声息的接近目标,如何潜行,如何易装,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完成任务,追踪与反追踪的周旋,甚至包括用最残酷的手段考验这些少年们,以培养如何有效应付拷打逼问的技巧,这就是他们被从最深的死牢里翻出来的代价。”
在这些少年以后的岁月里,不断有这样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物来教导他们。
随着营地的更换,还会有更多这样奇奇怪怪蒙着脸儿的神秘人,陆续驻留上一段时间,教给他们更多涉及三教九流奇奇怪怪的东西,其中甚至有许多都是诸如倡优伶人乞儿这般,素来为人所不齿的贱业。
不幸的是,十二隆奇正好是最后一批被淘汰的人当中,于是他发现,自己和同样时运不济,只坚持了小半学业的同伴一起,被蒙眼重新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在这个干燥到只要一张嘴就觉得嗓子直冒火,风吹头发里不一会满是沙子的地方,
他们需要浑浑噩噩的学着深一脚浅一脚,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和干裂的嘴唇,在鸟不拉屎的沙土里找水;学着如何昼伏夜出,最节约体力的穿越一些,炎酷到光靠热风能把人烤干的地段;如何用一块仅有兜头布遮风挡日,在冰冷刺骨的夜里保持体温,收集晨露的水分,用蝎子和沙虫替代干粮……
直到有一天,这些噩梦也终于结束了。
他们被赶进一条河水里,痛快的洗澡洗头,搓掉积累半年的泥垢,换了新的头面,却发现命运似乎又和他们开了一个大玩笑。
他们很快被分到一些看起来相当落魄,连店铺的一个摊位都租不起,吝啬到吃饭都抠着米粒饼渣的小行脚商人手下,跟着从最下等的学徒开始,学做生意买卖的勾当,赶着臭烘烘脏乎乎,被沉甸甸货物压着直翻舌头的干瘦驴骡,成群结队的踏上漫漫黄沙尘土的西去旅程。
……
“长相思,在长安;路纬秋啼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绿水之波澜。
云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天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单于台。
西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
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
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鞴靫。
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
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刚从衙门回到家来,由初晴服侍着换过衣冠擦了脸,就看到从安西快递寄回来的《太白诗选》,我不由会心一笑。从这些诗中的意境,可以感觉他的心态变化,似乎随着塞外北域的雄浑壮阔,而开朗起来。
根据参事团拟定的“汉道昌”计划,李酒鬼率众出巡西域,不过是扩大影响的第一步,随后跟进的利益集团背景的商业会社,也不过是个开始,作为配合他们的后续,还有近千名由我门下培养成年的少年,以工匠、学徒、伙计之类的身份为掩护进入这个体系。
他们都是因为身体条件被从军队的候选中刷下来,却受过相应基本生存和职业训练的少年人,他们将用两到三年的时间,初步在河西走廊到西域之间,建立一个以商业情报为主的消息渠道网络。当然如果时机成熟有需要的话,转变成战时情报体系,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唔”
杜佑走过来递了一本新油墨味的册子给我
“这是什么……”
“这是钦天监编制的新历法……”
他随我边走边说,穿堂入室。
“乃是为正在编撰的大典,而采用的一种全新的历算之法”
“名称定下了么,本朝不是已经有大衍历了……”
“初定为……”
他翻了一下书薄,
“嗯……就叫共和历……”
“什么……”
我大吃一惊停下脚步,心中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有何不妥么……”
杜佑小心的看了看我的脸色。
“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奇怪的情绪平复下去。
“新历法乃是取自西周国人暴动,厉王出逃彘,周公、召公开始执政的共和元年,开始计算的历法,因为号称共和历,至今正好是共和一千六百年。”
“当初还是应大人您的要求编撰的……”
“我的要求……”
我愣了下,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
“当年京师大学堂草创,整理本朝的典籍,编撰大藏馆书目的时候,大人巡察后说是历朝年号繁多且杂,又参差不齐短缺不全,前后重叠太过凌乱繁琐,不利于索引文籍,当下指示各有司协助京学,最好能编以一部以贯通古今的年代计算之法……”
“然后……”
说到熬这里我脑海中隐约有些印象了。
“于是钦天监他们用了两年多的时光,考经论史,才整理出这么一套通历之书来,已经算是不易了。”
“……”
我晕,我已经完全想起来了。
我不过是要求建立一套简单的,可以抛开历代断断续续繁琐复杂的年号直接编史考据用,可以贯通历朝直接对照的简表,没想到这群人会错了意,给我编出这么一套复杂的大型历法来。
不过这东西出来,只怕又会成为某些人攻击的借口,比如说某人这些年的手段,无非是为想以周公为名,做王莽之事张目而已,如今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不过想想等历史发展到我那个时代考证起来,居然发现中国已经共和了两千多年,比耶稣诞生的所谓公元历,还早那么百多年,那些民煮石油的国家的反应,我果然很有恶意趣味啊。
突然我一眼看见一个鹰鼻沟颊的番人,站在堂下角落,不由道。
“他是什么人……”
“他啊……”
杜佑看了眼说
“这是安息王孙授艺的武教长玛各,乃是长安拜火教圣坛中数一数二的护教高手,一手狂沙卷的刀术使出神入化。”
“据说他也是地道的安息人,十年前随传坛的大火者,一同来到长安的……”
拜火教的触角,也伸到了我的门下啊。我的们下已经有传统的中土佛道,也有来自域外的景教,也不差这点花样。
无论拜火教、还是希伯来教,都是我利用的工具和达成目标的载体而已,他们相对弱势和非主流的地位,和改变自身划江的渴求,才是我选中它们的理由。作为一个心智成熟的正常人,是不应该被工具所影响了。
“你叫他过来,我有话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