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突然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把对面正在做记录的年轻修士吓了一跳。
“您没事吧?”年轻修士有些担心地看着眼前的精神医师小姐,“是身体不舒服?有感觉到不寻常的……”
“我没事——可能只是刚才在广场上吹了凉风,再加上之前着急紧张,现在受了凉,”海蒂不等对方说完便摆了摆手,一边揉了揉鼻子一边说道,“我们说到哪了?”
“说到您在一种近似‘灵魂离体’的状态下同时看到两个‘现实’叠加在城邦中,而失乡号的到来导致了其中一个现实的剥离与湮灭,”年轻修士看了一眼自己刚写下的资料,同时又翻了翻前面的内容,“您还提到自己有一枚水晶吊坠,您察觉那水晶吊坠可能是关键。”
“吊坠已经坏掉了,”海蒂想了想,点头说道,“那吊坠是我父亲从一个古董店中拿到的,但我怀疑不管是我父亲还是那位店长应该都不知道吊坠的特殊之处——它只是一件赠品,甚至……带着玻璃工坊的标签。”
“也就是说,一件具备超凡力量,但隐匿了真实姿态的物品——因巧合流入下城区,并到了您手中,”年轻修士一边低头记录一边说道,“能请您说一说那间古董店的情况以及吊坠的某些细节特征吗?这可能有助于我们在善后工作中掌握更详尽的真实情况,毕竟超凡物品很多时候都有牵引命运的能力,它与您的相遇可能并非偶然。”
“当然没问题,”海蒂立刻点点头,说着自己知道的事情,在把大致情况都说完之后,她又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家……都回来了吗?”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是的,”年轻修士点点头,“尽管几乎所有人的记忆中都有城邦被烈焰焚毁的一幕,但现在一切都回到了灾难发生前的状态——目前大主教和审判官对此的解释是‘一次现实入侵级别的历史污染灾害’,但具体细节有待公开。”
说到这,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您的情况最为特殊——几乎所有人都不记得灾害是如何结束的,而您却‘看’到了关键过程,所以您的证词才至关重要。”
“我理解,”海蒂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又好像突然想到什么,“那我是不是最好先跟家里报个平安?看这样子我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
“我们已经派人去了,”年轻修士露出一丝微笑,“您不必担心。”
“已经通知了?那就好,”海蒂想了想,轻轻点头,“那我们继续吧,接下来还要问什么?”
“好的,下一个问题,您是否记得那艘浮现在两条历史轨迹中的幽灵船的具体细节,您在回忆那些细节的时候是否有精神恍惚、幻听幻视的现象?”
※※※
凡娜来到了大圣堂中。
这空旷神圣的地方此刻显得格外安静,除了入口处必要的守卫之外,大厅内便只有正在圣像前静默伫立的瓦伦丁主教一人。
凡娜的脚步声打破了大圣堂内的宁静氛围。
瓦伦丁转过头,他此刻已经除去了那仅在特殊时刻才会穿戴的华服和冠冕,只是穿着一身朴素的长袍,戴着软帽,除了手中紧握着代表城邦主教的长杖之外,看上去和一位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区别。
凡娜来到瓦伦丁面前,表情沉静:“教堂区秩序已经恢复,各卫戍部队正依序前往驻地整顿城邦秩序,高阶牧师们已经前往各个主要工厂去安抚蒸汽核心,至少入夜前我们可以确保‘暮钟’照常敲响,全城瓦斯供应不会中断。”
老主教明显松了口气:“辛苦你了,凡娜。”
“应该的,”凡娜平静说道,“污染消退之后残余的精神和认知混乱仍然在产生影响,未经训练的普通人很难一下子从之前那场灾难中清醒过来,现在连市政厅那边都是一团混乱,只能暂且由‘专业人士’接管秩序了。”
瓦伦丁点了点头,接着提醒道:“入夜之后除了确保瓦斯供应之外,还要增派各城区巡夜人员,带足提灯和熏香,谨防夜幕中有什么东西‘跑’进来……我们刚刚经历过一次现实入侵,普兰德所处的现实基础正在最脆弱的状态。另外还要逐一检查城内所有的入夜庇护所,可能仍有精神过于紧张的市民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一旦庇护所内圣油耗尽,那些恐慌的避难者要变成大问题。”
凡娜点点头:“我明白,稍后我就去安排,晚上我会亲自带队检查重点区域。”
“……你交给自己的副手就行,”瓦伦丁有点担心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审判官,“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去休息吧,你还受着伤呢。”
“回到大教堂之后伤势就基本愈合了,”凡娜立刻说道,并上下打量了眼前的老人一眼,“您之前的‘伤势’可比我严重……”
“能一样吗?”瓦伦丁板着脸,“我已经从历史污染中复原,你可是实打实地在帷幕内外把整个城邦杀穿了两遍!我都能看出你此刻的虚弱来。”
凡娜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抬起头,在烛火与瓦斯灯的辉光映照下,静静地注视着风暴女神葛莫娜的圣像。
大圣堂中陷入了短时间的静默,直到瓦伦丁打破这份死寂:“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份报告的后半段到底该怎么写,”凡娜叹了口气,“当教皇冕下想要了解普兰德这场灾难的时候,我们该怎样向她解释这一切是如何结束的?”
瓦伦丁脸上的表情一下子也有点精彩。
“从某种意义上……好吧,也不必‘某种意义’了,”老主教憋了半天,只能跟凡娜一样叹了口气,“事实就是,失乡号的到来扑灭了终焉传道士带来的历史污染,并阻止了即将在尘世诞生的黑太阳。尽管我们不知道那个幽灵船长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但毫无疑问……”
老主教停了下来,沉默将近半分钟后才不得不沉声开口:“普兰德因失乡号的到来而幸存。”
“或许,他就是冲着‘太阳碎片’来的,”凡娜心中所想的其实很多,但她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都说出口,“你还记得那艘‘白橡木号’吗?那艘船与失乡号正面遭遇,最后全身而退,只有异常099被劫走——或许,那位‘邓肯船长’的目的比所有人想象的都简单。”
“劫走太阳碎片和劫走一个异常可不是一个概念,”瓦伦丁摇了摇头,“但你说得对,这确实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如果教皇冕下需要一个答案,那这也是我们唯一能给出的答案了……剩下的,就只能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如实上报,看风暴大教堂的神官们能讨论出怎样的结论。”
凡娜轻轻嗯了一声,便又回过头,目光再度落在女神的圣像上。
“你的心绪仍然很不平静,”认识多年,瓦伦丁当然能察觉凡娜的状态不太对劲,“凡娜,我们已经讨论了城邦和教会的事情,现在还有什么东西在动摇你的意志?”
“我……没事。”
“我们认识很多年了,”瓦伦丁却摇了摇头,“虽然从神职上,你与我平级,但在相处中,你一直将我视作可以信任的长辈——我能看出来,你从回来之后状态就有点不太对劲,到底发生什么了?”
凡娜一时间沉默着,她仰望着那覆盖面纱的女神,过了一会,又垂下视线,看着自己这副躯体。
丹特·韦恩的话仿佛还回响在她耳边。
十一年前的那场大火中,终焉传道士们用来开启历史污染的那次“火源”中,自己的叔父……其实并没能把自己救出来。
那场大火是历史污染的开端,是“正史”和“伪史”的分界线,在当晚死去的人是实实在在地死去了,而在那场大火之后,普兰德的毁灭与幸存才分裂成了两道截然相反的“世界线”。
也就是说,她这个在大火当晚便死去的人……本不应该幸存下来。
是“亚空间的赐福”让自己一直活到了今天。
那终焉传道士在钟楼塔顶癫狂的喊叫犹在耳边——
【“你死而复生,亦会生而复死……”】
她已死而复生。
却未生而复死。
失乡号的出现打断了这一切。
现在,她仍旧好好地站在这里,呼吸着尘世的空气,享受着生者的温暖。
甚至连风暴女神,都仍然在向自己降下赐福,用海风润泽的力量让自己身上因之前战斗而受的伤尽数复原。
这甚至让凡娜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一个与女神有关的困惑——
风暴女神……难道是并不在意自己这因“亚空间赐福”而活下来的事实吗?
而这个困惑继续延伸扩展下去,所能联想到的东西更让凡娜有些不寒而栗——
若按照那终焉传道士和邓肯船长所言,此时此刻的整个普兰德城邦,其实都已经被失乡号的烈焰浸染,这座城邦的每一个人,甚至这片土地本身,都已经是“亵渎的异端”。
然而……大教堂中赐福仍在,普兰德中每一个深海牧师对女神的祈祷仍旧如往日般获得了响应。
生平第一次,凡娜对自己一直以来的信仰产生了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