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巍峨的身躯在云层中消散了。
风在重归平静,硝烟尚需时间褪去,阴影消退之后,留下了一座伤痕累累的城邦。
“这里也有幸存者!是个小姑娘!”
略带激动的喊声打破了墓园中的平静,一名守卫者战士打开了看守小屋的大门,发现了蜷缩在小屋里的女孩。
冷风从门外吹进屋里,中间夹杂着硝烟的味道,安妮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出现在门口的黑衣守卫,恍惚间,她仿佛看到那位年轻战士身后又出现了一个人,一个佝偻着的、眼神总是很阴郁的身影。
她茫然起身,下意识地向前迈步,跌跌撞撞地跑向大门,想要抓住那个佝偻着的身影。
她扑了个空,脚下一歪,随后感觉有人从后面抓住了自己的衣领——守卫者战士抓住了想要从自己身边跑过去却险些摔倒的女孩,又向她弯下腰:“你没事吧,姑娘——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墓园?”
安妮却仿佛没有听到耳边传来的声音,她只是抬起头,慢慢看着周围,寻找着自己刚才看见过的那个老人。
那个佝偻着的老人在不远处,他已经转过身,背对着这边摆了摆手,然后慢慢走向了墓园深处的小径,在那小径尽头,隐约静静伫立着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
那个身影披着让人联想到夜幕的漆黑长袍,长袍下的身躯缠满绷带,手中紧握着一根仿佛由枯木雕琢成的长杖,其模样看上去……就仿佛教会书籍中描述的,巴托克大门前的看守。
老人来到那看守前,两人似乎短暂交谈了几句,随后便一起如幻影般消失在小径尽头。
安妮愣愣地看着那个方向,在寒风中静静地站着,不哭也不动。
一旁的黑衣守卫有些担心:“你怎么了?小姑娘?你在找什么?”
“她可能在找这个。”又有另一人的声音突然从附近的小径传来,伴随着靴子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声。
安妮下意识转过头。
一位修女正向这边走来,她手中拿着两样东西——一根看上去已经伤痕累累的手杖,以及一柄看起来有些眼熟的猎枪。
“你的保护者已经不在了,”修女在安妮面前停下,慢慢蹲下身子,将那两样东西放在地上,“很遗憾,我们没办法让你和他再见一面——现场只有骨灰。”
安妮定定地看着地上的手杖与猎枪,过了几秒钟,她弯下腰来,把它们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我知道,”她小声嘀咕着,“看守爷爷跟守门人走了……”
“别碰枪,”旁边的黑衣守卫战士下意识伸手想要阻止,“有危……”
“已经没有子弹了,”修女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让她抱一会吧,他们可能是认识的人。”
守卫者战士迟疑了一下,把手收回去,又转过头,打量着墓园中的情况。
污浊且干涸的黑色泥浆覆盖着小径周围,包围着看守人小屋,又有肮脏的积雪和那些泥浆混杂在一起,覆盖了整座墓园。
曾有多少怪物尝试进攻这个地方,又有多少污秽倒在这里的雪地中?现如今阴影消退,一切……似乎都已无从知晓。
丝丝微凉的触感突然传来,守卫者抬起头,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正在慢慢从天空落下——不是灰烬,而是真正的降雪。
伴随着这纷扬雪花出现的,是天空中的一抹光辉,那是太阳的光芒——阴沉的云层挡住了它,但那一团朦胧的光仍然彰显着它的存在。
太阳回来了。
蒸汽机关运行的机械轰鸣声从墓园外逐渐接近,一辆蒸汽车停在了大门外,有在墓园附近行动的守卫者小队察觉动静,向那辆车靠近,随后又在错愕中向着从车上下来的人行礼致敬。
脚步声向着看守小屋走来,年轻的黑衣守卫看到来人,立刻转身行礼,接着又有些疑惑地开口:“守门人,您这是……”
“我来确认各处墓园的情况。”
正抱着手杖与猎枪发呆的安妮听到了身旁的声音,终于从愣神中惊醒,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位身穿黑色神官袍裙的女士站在小径上。
她的皮肤苍白,身边萦绕着一种沉静却又冰冷的气息——安妮尚无法理解这种气息是什么,但她联想到了海上寒冷的雾,与此同时,她又注意到这位女士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几乎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伤口,那伤口中却没有血液,就像……开裂的人偶。
在这位女士的眼睛上,则缠着黑色的布。
这位女士似乎已经瞎了,可安妮却感觉对方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那是沉静而又温和的目光,穿过了黑色的厚布,正注视着自己。
安妮用了很长时间才认出这位女士。
这位女士却显然从一开始就认出了她。
“我知道你,你叫安妮,”阿加莎弯下腰,轻轻揉了揉安妮的头发,随后目光落在女孩手中的猎枪与手杖上,她沉默了两秒钟,起身对身后随行的神官说道,“矿山周围是最先遭到入侵的地方,这些环绕上城矿山区的墓园,挡住了大量涌向周边街区的怪物。”
“所有守墓人和驻扎在墓园周围的守卫者几乎全数战死,”一旁的修女慢慢说道,“这一区域的城邦卫队也损失惨重。”
阿加莎沉默地听着,随后无声祝祷。
“守门人,”旁边的黑衣守卫忍不住开口,“现在城邦中死伤者众多,需要警惕出现死亡、恐惧、执念等领域的次生灾害,我们可能需要数次大规模的安魂仪式,大教堂那边现在还没有……”
“我现在暂代大主教的职责,安魂仪式的事情不必担心,”阿加莎平静开口,“伊凡主教已经离去了,他有新的旅途。”
黑衣守卫怔了一下,震惊又难以接受的表情短暂浮现在他眼中,而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注意到阿加莎身上装扮的改变——
这位守门人脱去了代表武力的黑色外套,取而代之的,是更偏向于象征神职者的袍裙。
这象征着她此刻身份与职责的改变。
“不必担心,我仍然肩负守门人的职责,守卫者部队也仍由我指挥,直到教会总部遴选出新的大主教,或有新的守门人取代我的位置,那时候,我或许会成为这座城邦的正式主教,”阿加莎尽管失去了双眼,却仿佛仍有敏锐的目光,她察觉了身边部下的反应,耐心地解释道,“现阶段,维持城邦秩序高于一切。”
“是……守门人。”
年轻的黑衣守卫低下头,短暂犹豫之后,还是选择用“守门人”这个熟悉的名字来称呼自己的上司。
阿加莎则没有在意这些琐事,她转过视线,“目光”再次落在安妮身上。
“回家去吧,”她温和地说道,“你母亲很安全,她在等你。”
安妮刚开始有一瞬间的迟疑,但在阿加莎提到自己的母亲之后,她立刻点了点头。
不过就在准备跟着守卫者们离开的时候,她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看守爷爷……刚才跟着守门人走了,”她仰起头,看着阿加莎,“啊,我指的是书上说的‘那一边’的守门人。”
阿加莎微微皱了皱眉。
安妮以为对方不信,赶紧抬起手,指着墓园深处那条小径:“就是从那里离开的……”
阿加莎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安妮手指的方向。
在她那双被黑布覆盖的双眼位置,似乎隐约有幽绿的火光一闪。
片刻之后,她低下头,看着安妮的眼睛。
“你……想不想成为守卫者?”
安妮有些发愣,似乎还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但过了几秒钟,她好像隐约反应过来:“是像您或者看守爷爷一样吗?”
“那可能需要很多年,”阿加莎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笑容,接着轻轻摇头,“先不要想这么多了,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似乎有些早——先回家去吧,如果你真的想成为守卫者,起码要能考进最初级的教会学校。”
安妮似懂非懂,接着又依依不舍地将手中的猎枪和手杖交给旁边的黑衣守卫。
“……成为守卫者的话,能把看守爷爷的猎枪和手杖给我吗?”
她突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阿加莎。
片刻之后,阿加莎轻轻点了点头:“……如果三年后你仍然这么想,我同意。”
安妮离开了。
墓园中再次恢复平静。
“……您是认真的吗?那孩子还太小,尚看不出有什么潜力,要继承老兵的手杖,需要的不仅仅是从守卫者的常规训练中结业……”
“她能看到亡者世界的引路人,”阿加莎平静地注视着墓园尽头的那条小径,慢慢说道,“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年轻的黑衣守卫不再开口了。
另一旁的修女则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地看着阿加莎:“您的身体,到底……”
“没关系,”阿加莎摇了摇头,轻声开口,“发生了一些事情,这具躯壳损坏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