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莉带着仍有点惴惴不安的阿狗离开了,凡娜与莫里斯也离开了,船长室中安静下来,只留下了邓肯与爱丽丝,以及打盹的鸽子。
爱丽丝正在擦拭房间里的陈设与窗户,邓肯则坐在桌子后面,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吱吱嘎嘎的声音从桌上传来,山羊头的脑袋慢慢转向邓肯:“您还在想智慧之神拉赫姆的事情?”
“不是智慧之神——是众神,”邓肯向后靠在椅子上,表情中带着思索,“众神……祂们与这个世界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联系?”
“谁知道呢?各个教派自己的典籍把祂们描绘为尘世秩序的塑造者与保护者,而许多邪教徒的看法恰好相反,他们认为是众神扭曲了世界,甚至窃取了创世纪的功劳,莫里斯在那本‘亵渎之书’里看到的内容另有一个新颖的解释,书中所讲的‘遗落诸王’好像就是现如今的神祇……或许这些说法都是错的,但也可能都有正确的部分……”
山羊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最后又晃了晃脑袋。
“不过如果您要问我的看法,那我的看法是……祂们好像没多大用处,既不能让这个世界更好一点,也没有带来什么糟糕的事情。”
“但对于这个世界的大部分普通人而言,众神的庇护是确实存在的,”邓肯随口说道,“这种庇护让大部分凡人活了下来。”
“是的,活着——一种维持现状的说法,”山羊头慢慢说道,“就像过去五十年寒霜的状态,平衡被打破之前,谁也不知道平衡下面已经堆积了多少灾厄的影子,但至少大家都还活着。”
邓肯对山羊头的评价不置可否,他只是又思考了片刻,才若有所思地开口:“阿狗一思考,便进入了拉赫姆的视线,还有许多历史上有名的‘蒙受神恩’的例子,当事人都是在日常的生活中突然受到了注视,建立起了与四神的联系……所以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四神,建立起了一套对尘世众生的‘监控’或‘扫描’体系?祂们通过感知某些特定节点来确认现实世界的运行状态……这是否反而说明了他们对现世的干涉和感知其实是间接且受限的?”
“……那帮正神教派不会喜欢您这种形容方式的,这听上去像是在研究某种机器,对神祇们可没有丝毫敬畏。”
“敬畏是距离‘了解’最远的距离,我不想敬畏祂们,我只想了解祂们,”邓肯淡淡说道,“毕竟咱们已经帮他们处理过两次烂摊子了。”
※※※
脚步声在大教堂悠长的走廊中响起,有节奏的回响仿佛叩击着这座古老建筑中沉积的时光。
一袭黑裙的阿加莎向着圣堂深处走去,她身边没有带着随从,只有自己的影子陪伴着这具已经失去生机却仍在活动的躯体,走廊两侧的壁龛中,瓦斯灯与烛台的光芒交错辉映着,让投在地上的影子显得暗淡又摇晃不定。
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并关上房门之后,这位一路上都显得沉稳又平静的大主教兼守门人才仿佛突然放松下来,向后倚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已不需要呼吸,但“叹息”乃是人性的体现,她仍习惯用这种方式作为自己放松下来的一个“符号”。
毕竟,她还不想让自己……太像一具尸体。
大教堂的秩序恢复了,城邦各处的小教堂也已经在逐渐步入正轨,全城紧绷的情绪仍在持续,但在海雾舰队介入之后,各地的混乱——尤其是治安案件——已经得到迅速压制。
另一方面,虽然物资分配和遇难者的善后处理工作仍是一团乱麻,严重的人手不足仍困扰着每一个部门,但在海雾舰队入城之后,他们“神奇地”从城邦各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大堆具备行政管理能力或了解城邦基层运作的专业人士,并把这些人安排进了市政厅里,而根据市政厅的反馈,那些由海雾舰队“举荐”进来的人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熟悉并接管各部门的工作,大概只需要再有几天的熟悉,各处人手不足的问题便会得到极大缓解。
与此同时,海雾舰队入城所需的舆论准备和针对提瑞安·艾布诺马尔将军个人的宣传工作也在不断推进,城邦残存海军与海雾舰队的整编、重组工作也已经开启。
新的执政官还没有正式举行就任仪式——但这座城市已经以惊人的速度落入他的控制了。
这曾是寒霜当局的官员们在噩梦中才会构想的发展,但对于现在的寒霜而言……这都是好事。
阿加莎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一点了。
尸体不会疲惫,但她的精神仍需要松口气。
靠着门待了几分钟后,阿加莎才摇了摇头,慢慢来到自己的梳妆台前,坐下来休息着。
梳妆台的镜子中映出她的身影。
被人注视的感觉让阿加莎猛然抬起头。
房间中没有别人,她也没有感觉到任何陌生的气息。
然而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绝不是错觉。
这位蒙着双眼的盲眼神官抬起头,认真感受着四周的任何风吹草动,感受着气息的流转,她的“目光”慢慢扫过四周,又扫过梳妆台上的镜子。
房间中那些没有生命的陈设在她视野中呈现出各种模糊昏暗的轮廓,散发着仿若坟墓般冰冷的气息。
然而就在下一秒,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消失了。
镜子中的那个身影转移了视线。
梳妆台前的阿加莎突然停了下来,她反而仿佛察觉了什么,在短暂犹豫之后,她慢慢抬起手臂,向着前方的镜子伸出了手。
冰凉而坚硬的触感传来,那是一层没有生机的玻璃。
镜子中的身影犹豫着,犹豫了不知多久,她才也跟着抬起胳膊,将手指探了过来。
指尖触碰的感觉突然传来,中间伴随着些许温度。
下一瞬间,阿加莎那混沌黑暗的视野中便浮现出了新的光影——在那没有生命的镜面中,突兀地浮现出了一个散发着微光的、朦朦胧胧的轮廓。
她们隔着镜子静静相对着,房间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过了很长时间,镜子前的阿加莎才突然打破沉默:“你在?”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迟疑。
“嗯,”一个声音仿佛直接钻入她的脑海,“我在。”
“你……什么时候出现的?”
“钥匙,”阿加莎脑海中的声音平静地说道,“从你拿到那把钥匙的时候,我就在了。”
阿加莎一时间没有开口。
这感觉很……诡异,因为她能明显地意识到,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就是她自己的声音,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个声音开口时流露过来的些许情绪,然而她又能明显地意识到,正在跟自己交谈的是另外一个个体——那不是自己头脑中的幻象,不是精神分裂形成的人格,不是自己的某种“附属物”。
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镜中的她说道,“非要说的话,症状上有点像精神分裂?但显然不是……”
“再高明的精神医师怕是也解决不了这个难题。”
“别再给城邦里的精神医师添麻烦了——他们最近全是麻烦。”
阿加莎突然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这种跟“另一个自己”交谈的感觉前所未有,交谈中……她总有一种逐渐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自己”的错觉,虽然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认知混淆,但她忍不住要停下来整理整理自己的思绪。
过了片刻之后,她才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把钥匙……把你的灵魂保留了下来?然后以此为媒介,把你送到了我的……”
她说到这有点卡壳,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自己的状态。
自己面前的那影子……到底是在自己的头脑中,还是在自己的感知里,抑或……只是一个心理学层面的投影?
“我也不知道,”头脑中的声音传来,“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灵魂,也不知道这个过程的细节,更不知道那把钥匙是怎样实现这一切的——我的意识长时间处于混沌状态,清醒过来也只有最近两天而已。”
随后,这个声音迟疑了一下,几秒钟后才继续说道:“现在看来,那把钥匙应该是具备储存并转移记忆的力量,但大概只有寒霜女王本人才知道它全部的秘密。”
“寒霜女王……”阿加莎咕哝着,仿佛自言自语,“看样子这个情况有必要告诉船长……”
“……但理论上我们更应该先报告死亡圣堂总部。”镜子中的阿加莎提醒道。
镜子前的阿加莎闻言微微一怔,脸上表情变化了一下,迟疑着开口:“好像……确实是这样。但死亡圣堂如今正巡航在文明疆域最远端,恐怕不一定有时间关注这种‘私人事件’。”
说到这她顿了顿,抬头看着镜子。
“你认为呢?”
镜子中的阿加莎思考了一下。
思维与记忆在她们间缓慢流淌,认知与情感在镜子两面相映。
一点幽幽绿火浮现在镜中阿加莎的双眼中。
“我也觉得应该告诉船长——关于镜子,他显然经验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