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偶和朋友

人偶是不会做梦的——船长与露克蕾西娅小姐都这么说。

他们是很聪明很聪明的人，爱丽丝一向信任那些聪明的人—她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不多，所以当面对一些比较复杂的问题时，她都会选择直接相信船长告诉自己的“结论”。

但有时候她也会思考，思考自己是否真的不曾做梦—在那些最早最早的记忆中，在那些最模糊而琐碎的片段里，在那些被船长称作“人偶的恍惚”的睡眠中，她总觉得，自己似乎也曾造访过……梦境。

“咚”的一声，铁质的锅铲突然飞起来打在脑袋上，正在走神的爱丽丝“哎呀”一下子惊醒过来，捂着脑袋看向一旁。

锅铲摇摇晃晃地立在灶台上，不断蹦跳着发出咔咔的声响，看上去带着三分威胁和七分气恼—爱丽丝其实不知道“几分xx和几分xx”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为什么情绪还能分成几份表达出来，但妮娜在写作文的时候经常这么用，她就也跟着学了过来。

一旁的炒锅里发出了滋滋的热油声，似乎下一秒糊味就要从烟火气中升腾出来。

“哎呀！”

人偶发出一声惊呼，赶紧抓住了在旁边摇摇晃晃的锅铲，一边翻炒着锅子里的菜肴一边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走神了……哎你有敲我一下的功夫为什么不能自己炒啊……”

锅铲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因为这铲子正在奋力与锅里的热油搏斗，倒是旁边的水桶和刀架摇晃起来，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这对于普通人而言只是幽灵船上中邪的物品在发出噪声，但爱丽丝却仿佛能理解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她一边手忙脚乱地对付着今天的晚餐一边抽空揉了揉脑门，同时像平常一样跟厨房里的“朋友们”聊着：“哎我知道我知道，因为我是负责做饭的……盘子呢？盘子过来一下……不是你，是你旁边那个大的，这是一大份……水槽里有水吗？哦哦，放好了是吧，谢谢哈……”

厨房里一如既往的热闹，爱丽丝与“朋友们”热火朝天地忙碌着，为船长和船上其他需要吃饭的生物准备着晚餐，等到这阵忙碌终于告一段落之后，她才擦了擦手，之前被打断的胡思乱想却又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她抱着胳膊思考了一下，很认真地看着刚刚安静下来的锅碗瓢盆们：“哎，你们有谁做过梦吗？”

厨房中寂静无声，“朋友们”似乎都被她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弄的呆住了，随后又过了一会，她才听到不远处的刀架传来意义不明的两声咔咔轻响。

“……好吧，你们果然也没这方面经验，我就不该问你们。”

爱丽丝无奈地嘀咕道，随后她推起了盛放着食物的小车，像往常一样离开厨房，走向餐厅。

但人偶小姐脑袋里的问题并没有因此结束。

当晚餐结束，夜幕降临的时候，当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在海平面上，而世界之创清冷的光辉映照着船舷外的无边碎浪，她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呆呆地坐在窗前，出神地望着小窗户外的夜景，脑海中又冒出了之前的问题—人偶有属于自己的梦境吗？

她对此真的有些在意。

轻风港的事件结束了，许多人的生活都回到了正轨，但在那场庞大的“梦境”中，这个不会做梦的人偶总觉得自己错过了许多重要的事情，当船长最初几次进入梦境探索的时候，当船上的朋友们被困在无名者之梦里的时候，她与露妮都只能留在现实世界里等待—虽然船长并没说什么，但爱丽丝总觉得有点……遗憾。

自己要是会做梦就好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

天色已晚，现在是睡觉的时间了—一个合格的船员应有健康且规律的作息，在该睡觉的时候就要老老实实睡觉，这是山羊头大副教的，爱丽丝一直执行的很好。

房间里有一张收拾得很整洁的单人床，还有一个华丽的大木箱，这两个都是人偶的“睡床”，爱丽丝每天睡前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认认真真挑选一下今天晚上要选择哪一个睡床。

她选择了自己的大木箱。

这是自己“出生”时就拥有的东西，睡在床上虽然更舒服，但睡在箱子里的时候，会有一种“怀念感”涌上来，有时候她会很想这种感觉。

爱丽丝换上了睡裙—这是船长之前进城的时候买给她的礼物一一然后轻车熟路地爬进了箱子里，用手从旁边把箱盖拉过来，小心翼翼地盖上。

平静而温和的黑暗降临了，人偶将手放在胸口，像平日里一样轻声对自己说道：“晚安，爱丽丝，晚安……”

二、浅睡

爱丽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人偶的睡眠空洞而又虚无，她觉得自己似乎只是在黑暗中稍微闭了一下眼睛，便听到有一些遥远而模糊的噪声突然从门外传来，这噪声让她睁开了眼睛。

她推开了沉重的木箱盖子，从里面坐起身，有些困惑地听着外面的声响。

那听上去好像是很多人的声音，很多人在说话，在叫喊，在走来走去，但声音又混杂在一起，完全分辨不出任何内容。

船上有那么多人吗？

人偶小姐疑惑了一下，随后起身换上衣服，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间的门，想要找到那些声音的源头。

房间外面看不到任何人影，只能听到模模糊糊的噪声从不知什么方向传来，一层稀薄的、奇怪的雾则漂浮在走廊里，雾气中隐隐约约漂浮着难以分辨的轮廓。

爱丽丝想了想，从房间里出来，快步来到附近的房间门口，用力拍打着房门：“雪莉！雪莉！船上有奇怪的声音！”

雪莉的房间中没有回应，那扇门也没有上锁——它吱嘎一声打开了，里面空空荡荡。

爱丽丝困惑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突然转身跑向另一个方向。妮娜、莫里斯和凡娜的房间都是空的。

整个船舱中一个人都没有。

人偶小姐心中终于浮现出了一丝不安，她飞快地转身跑过整条走廊，噔噔噔地来到了甲板上。

但这里不是甲板。

当从船舱里跑出来之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开阔的地表—一个陌生而寒冷的地方。

这里似乎是一处广场，然而无边的浓雾笼罩着周围的一切，包括广场之外的景象，让她看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她只觉得浓雾中似乎站立着数不清的、高矮胖瘦的身影，这些身影皆面容模糊到无法辨认，他们似乎正聚集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什么，层层叠叠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嗡嗡隆隆的根本听不清楚。

爱丽丝惊讶地看着周围的迷雾和雾气中的人群，她努力想了想，也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转过头，发现自己来时的船舱木门已经不知何时消失在浓雾中。

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从人偶心底浮现出来。

“船长？”她试探着小声呼叫，紧接着又稍微提高一点声音，“船长？

但迷雾中没有人回应她的呼唤——唯有一种感觉突然从心底泛起，让爱丽丝下意识地看向了“广场”中央。

她犹豫了一下，慢慢向前走去。

她越过了那些朦朦胧胧的人群，越过了雾气缭绕的空地。一个巨大的木架子突兀地浮现在雾的尽头。

木架子像教堂的大门那么高，在最高的地方，一道锐利而沉重的刀刃被吊索悬挂在滑轨上。

爱丽丝慢慢来到了这有些骇人的木架子旁，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这件吓人而冰冷的凶器有些亲切—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抚摸着它那粗糙的木质框架，以及框架一侧固定的绳索。

木架子周围没有人，只有空荡荡的空地，这让爱丽丝有些奇怪，但突然间，她听到有一个声音传来—

“你做梦了？”

爱丽丝大吃一惊，慌忙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她便听到耳旁传来熟悉又清脆的“啵儿”一声。

眼前的视野打着转，紧接着脑袋便撞在了硬邦邦的地面上，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最后才撞到某个人的脚边停下。

一个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爱丽丝的脑袋躺在地上，惊讶地看着那位不知何时站在木架子旁边的、跟自己容貌一模一样的美丽女士，而后者正低下头来，用一种惊奇又觉有趣的目光看着落在地上的头颅。

爱丽丝想了想，张开嘴巴：“救……救……救救救……”

那位与她容貌一模一样的银发女子顿时笑了起来，弯腰捡起她的头颅，还给了旁边正伸着手到处摸索的人偶躯体。

爱丽丝抓住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比划了两下，终于“啵儿”一声把头安装到位。

然后她便瞪大了眼睛，看着正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站在木架子旁边的“另一个自己”。

这人偶的脑子是不太好，但至少这时候她还是能反应过来的。

“蕾·诺拉……寒霜女王陛下？”她惊奇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脑海中回忆起了船长跟自己提起的许多事情，回忆起了之前寒霜的那次“大事”，顿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听船长说你的灵魂离开了—你还魂了啊？”

“蕾·诺拉”的表情明显呆滞了一下：“能换个词吗？”

爱丽丝想了想，整理了一下自己平常在船上从其他人那里学来的词汇：“那你是诈……”

“我还魂了。”寒霜女王非常痛快地点头说道。

“哦。”

爱丽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再问些什么，对面的寒霜女王便又轻轻摇了摇头：“不过你所看到的……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蕾·诺拉。”

“啊？”爱丽丝顿时有点懵，她疑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王陛下”，“你不是真的？那你是谁？”

“一段被截取下来的信息，一次数据的重组，一个……被LH-01塞进你的灵魂里的‘冗余部分’，”“蕾·诺拉”似笑非笑地看着爱丽丝，说着让后者越发糊涂的、艰深难懂的词汇，“我是你的记忆，是你对过往时光的一段想象……只不过从LH-01的执行层面讲，我与真正的蕾·诺拉也并无本质上的不同。”

爱丽丝一愣一愣地听着这位“女王陛下”跟自己讲述的词汇，渐渐有些呆滞，过了好一会，她才终于苏醒般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

“……我就是蕾·诺拉，趁你睡觉的时候溜进了你的梦里来和你说话。”

“哦，那这我就明白了，”爱丽丝顿时高兴地点了点头，“早说嘛，你刚才那一大串我听着乱七八糟的。”

听到爱丽丝的回应，寒霜女王脸上露出了有些微妙的表情，不过很快，这微妙的表情便变成了一缕微笑。

“真好。”她轻声说道。

“什么真好？”爱丽丝没听清，下意识问了一句，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又放在了别的地方，“啊，你刚才说我是在做梦？我现在是在做梦吗？”

“是的，一个很长又很短暂，而且你做了无数遍的梦，”寒霜女王温和地说道，“现在是梦的最初一你在这里与我见面，每次都是如此。”

爱丽丝又一次感到了困惑。

“我做了无数遍的梦？”她好奇地指了指自己，“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不记得？”

“因为你的梦总是会消散在第二天的数据还原中——你会遗忘这些梦境，因为它们对你并无用处。”

爱丽丝眨了眨眼睛，她下意识地走向“蕾·诺拉”，走向这位似乎知道很多事情的寒霜女王，但在她刚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寒霜女王却突然抬起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在这里待的时间够久了，”“蕾·诺拉”轻声说道，“前往下一层吧，晚安，爱丽丝，晚安……”

伴随着一股猛然袭来的下坠感，爱丽丝感觉自己突然被推到了一片无底的虚无中，她下意识地发出惊呼，紧接着又努力抬起头，看向那片在视野中迅速远去的光亮：“哎！你要我去哪！那你怎么办？”

“我留在这里，享受片刻安宁——蕾·诺拉曾经最向往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