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死亡节点的旅程似乎就要抵达尽头了,在船舷外那片极致均匀的灰白色背景中,已经开始隐隐约约出现一些极难察觉的黑色纹路,有实体结构出现在远方,并在失乡号与璀璨星辰号前方缓慢扩大着。
但不知为何,这已经见过不止一次的景象此刻带给邓肯的感觉却格外……孤独又漫长。
他静静地站在失乡号的船头,等待着跃迁停止的时刻,脚步声则从他身后传来,不用回头,他便知道是谁在靠近。
“露西,”邓肯轻声说道,“我们就快到了。”
“我知道,”露克蕾西娅来到邓肯身旁,与父亲一同眺望着远方那片正在缓慢发生变化的风景,“最后一个节点,对吧,然后就是返回风暴女神的沉睡之处……任何一段旅途都总有结束的时候。”
“很抱歉,我又要独自出发了,”邓肯轻轻叹了口气,尽管他知道自己只是占据着一副“化身”,此刻在露克蕾西娅面前却仍不免在心底泛起了许多复杂的情绪,而那些情绪中到底有多少来自“邓肯·艾布诺马尔”,他却说不清楚,“我此前答应过你……”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露克蕾西娅突然打断:“您已经履行诺言,在前往世界尽头的时候带上我了。”
海中女巫说着,转过头来目光静如潭水地注视着邓肯,表情显得格外认真,但过了两三秒,她又突然笑了起来:“您以为会怎样呢?我要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一样哭哭啼啼,拉着您不让您去做重要的事情?还是在这种时候赌气地大骂您一番,让您带着遗憾和沮丧踏上那么重要的征程?最后把整个世界的希望都葬送在我这刻的坏心情?”
看着正在自己面前展露笑容的“女巫”,邓肯突然感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无奈地笑着摊了摊手。
“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父亲,”露克蕾西娅慢慢吸了口气,脸上带着恬淡的微笑,很认真地看着邓肯的眼睛,“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阻止您接下来的决定,而我又找不到更好的、可行的替代方案去替您解决问题,那最合适的选择,便是在此刻保持微笑……这是您教我的。”
“……我不记得了。”邓肯十分诚实地说道。
“在每一次道别的时候,都要笑着,”露克蕾西娅伴随着回忆轻声开口,“这样如果再也不能相见,那么至少当回忆起彼此的时候,脑海中的最后一幕是灿烂的笑容。”
邓肯没有开口,他没有在这种时刻不识趣地询问一个世纪之前,当失乡号决定驶向永恒帷幕的时候,露克蕾西娅与提瑞安最后一次与失乡号的船长道别时是怎样的景象。
而露克蕾西娅则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突然抬起手,定定地看着邓肯。
“什么?”邓肯有些疑惑地看着对方。
“击掌。”露克蕾西娅说道。
邓肯下意识皱了皱眉:“击掌?”
“答应我,您会回来,然后击掌。”
海中女巫平静地说道,她仰起头,看着那个站在船头上的高大身影,缓慢游移的黑色纹路在远方的背景色中逐渐扩大着,父亲的身影仿佛就要渐渐消融在那片变换的光影中,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连阳光都已经褪色的午后,在码头上,父亲站在通往失乡号的跳板前,如一尊不会言语的雕塑般注视着自己。
“击掌,答应我和哥哥,您会平安回来。”她在那时是这么说的。
她那时候还很年轻,她那时候还不是“海中女巫”,她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当时脸上有没有带着笑容——多半是没有的,因为那时候的自己,还远没有今天这样成熟和……坚硬。
泛黄的记忆中,那个高大的身影最终沉默着转身离去了。
而温暖的触感和“啪”的一声将露克蕾西娅从那已经褪色的记忆中唤醒——她看到父亲微笑着,用宽大的手掌覆在自己的手掌上。
就像父亲在自己和哥哥小的时候每一次出门时做的那样。
而后,远方那片浮动的黑色光影骤然扩大,占据了失乡号和璀璨星辰号之外的整片视野,灰白色的背景通道无声崩塌了,伴随着一个扭曲失真的声音传入每一个人脑海中:“……跃迁……停止。”
一片没有色彩的,完全由不同梯度的黑白灰构成的广袤旷野映入了露克蕾西娅和邓肯眼中——没有海岸线,没有大海,这里竟唯有莽荒原野,黑白色的野草在原野上疯长,在风中起伏,却不发出一点声音,宛如死寂的波涛。
失乡号与璀璨星辰号便航行在那起伏的草浪上,无声地滑过这片被永恒夜幕笼罩的死亡旷野。
※※※
夜幕看来已成永恒,太阳真的再也不会升起了。
弗雷姆站在传火者方舟的大篝火旁,再一次回望方舟舰队来时的方向,回望文明世界的疆界,却仍旧只能看到望不到边际的黑暗,看到世界之创清冷苍白的光辉照耀着镜子般的大海,仿佛从无穷远的过去到无穷远的未来,整个世界都一直是这样。
他收回了目光,在大篝火的火光映照下继续祈祷。
耳旁传来北方海域的冷风呼啸,中间伴随着方舟深处那些巨型蒸汽机关运行时传来的低沉噪声,偶尔,他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破碎巨响或雷霆般的连续轰鸣——那是冰层被方舟前方的巨型破冰机构碾碎时发出的可怖声音。
传火者方舟正在向着更北方航行,它早已越过包括寒霜在内的一系列“极北城邦”,现在正式进入了以往被视作“文明尽头”的永冻海域。
在这里,无穷无尽的冰层取代了大海,在黑暗中仿佛延伸至世界尽头,朦胧起伏的雾气则在冰原深处盘踞,升腾连接着天空,而在世界之创洒下的天光中,这一切都泛着一层奇异而均匀的银辉,甚至……显得颇为“光明”。
过了不知多久,弗雷姆终于从祈祷中睁开眼睛,他微微皱眉感知着什么,而一个模模糊糊的幻影则从他身旁的阴影中分裂出来,起身走向前方那座恢弘的大篝火。
伴随着历史分身消失在火焰中,他轻轻点了点头,抬手唤来一个始终等候在一旁的护火侍从,低声吩咐着事情。
侍从领命离去,过了一会,传火者方舟深处便传来低沉的机械轰鸣,这座庞大至极的工程学造物缓慢而细致地调整着航向,同时重设着前方破冰机构的运行方式,继续驶向冰原的更深处。
远处传来的冰层碎裂声中,混杂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尖锐噪声。
一位身穿黑色袍裙、脸上覆盖着面纱的女祭司出现在大篝火旁,快步来到弗雷姆身后:“教皇冕下,破冰机构有一根传动轴断裂了。”
“……还能用吗?”
“动力下降百分之三十,但还能用,”女祭司飞快说道,“不过机械神甫警告,第一根传动轴的断裂会在不久后引发连锁反应,其他传动轴可能在接下来的五至七天内出现问题,到时候破冰机构就废了。”
“没关系,暂时还能用就行,本来就是临时加装在方舟上的东西……毕竟这艘‘船’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在冰海航行而设计的,”弗雷姆说着,慢慢摇了摇头,“别担心,我们已经快到了。”
女祭司转过头,看着教皇面前那座熊熊燃烧的大篝火。
“主指引的‘方位’就在这前面吗?”
“是的,”弗雷姆轻轻点了点头,“主在火的幻象中告诉我,这里是现实维度中历史线的焦点,要把那些最重要的文献档案送到这里,这是留下‘痕迹’的关键。可惜主的声音已经很模糊,我并无法完全理解祂所说的‘痕迹’到底是什么,但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非常重要。”
女祭司没有再询问什么,而是低下头,在大篝火面前虔诚地祈祷着——她并不期待还能从火焰中听到什么回应,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主那模糊浑噩的低语便只有教皇才能听到了,但“祈祷”已经成为像她这样的普通神官生活方式的一环,即便没有回应,她也习惯了这么做。
冰海上的风刺骨森寒,那股几乎能让血液冻结的寒意早已无法用厚实的衣物或神术来遮挡,但不知不觉间,这座方舟上的神官们也开始适应了这里的寒冷,之前因低温而暂时病退倒下的神官和水手们最近也陆陆续续恢复了过来,这多少是件好事。
祷告结束了,女祭司睁开眼睛,冷风灌入她的血肉,冻结着她的血流和心跳,但她仍旧从祷告中获得了一丝宽慰。
“我会去通知船上的机械师们,让他们尽可能延长破冰机构的剩余寿命,争取让那些液压锤坚持到抵达‘焦点’,但如果破冰机构实在坚持不住……就只能用炸药了,我们储备了许多炸药。”
“嗯。”弗雷姆轻轻点了点头。
女祭司微微躬身后退,准备离去,但在离开之前她还是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座大篝火,忍不住轻声嘀咕了一句——
“这火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