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无一人的废城中,凡娜谨慎地前行着,无形的旅伴走在她身旁,一直在开心地向她介绍着这个繁华、热闹而美好的地方。
这里是整片“大陆”上最繁荣的城市,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它,而大部分人都居住在这里或至少会在旅途中经过这里,这里的卫兵尽职尽责,这里的居民友好慷慨,这里汇聚着世界上所有新鲜有趣的商品,还有世界上所有新鲜有趣的点子和故事。
“每一个人都喜欢这里,你也会的,”那个欢快的声音在凡娜身旁说道,“只要在这里停留几天,你就会知道它的吸引力啦!”
凡娜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身旁这热情的导游对自己的念叨,脑海中却转动着一些有点古怪却很实际的……念头。
她在思考,自己根本看不到这座城里的“人”,但又偶尔可以听到旁边传来的其他人的声音,那么对于这里的居民们(他们可能真的存在着)而言,自己是不是就相当于一个提着大剑的盲人?这样一个危险的武装分子闭着眼睛走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四处乱逛……那些无形的居民们真的没有一点反应吗?
她又想到自己身旁这位聒噪的向导——从声音判断,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自己看不到她,甚至接触不到她,自然很难根据对方的指引来“游览”这个地方,所以凡娜一路上都只是根据自己的判断在这些残垣断壁之间探索着,基本上没有理会过身旁的“同行者”是不是跟着自己,没有理会过对方是否能跟上,但“向导小姐”对此好像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她只是自然而然地始终跟在旁边,不管凡娜突然朝哪边走过去,她的声音都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流畅自然地和凡娜交流,就好像这本来就是她为“新朋友”规划的参观路线。
凡娜在一个十字路口附近停了下来,默默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自己这个“异乡人”,对于这座无形之城里的居民以及身旁那位看不见的旅伴而言,是怎样的存在?
这个疑惑冒出来的瞬间,一阵比之前还要强烈的恍惚却突然袭上心头,凡娜突然感觉自己脑袋里空白了一瞬,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她疑惑地抬起头,看着这片陌生而荒凉的废墟,依稀记得自己之前察觉了某些“不合理”的事情,但现在这种不合理感却烟消云散了。
“要来点水果吗?”一个声音突然从附近的路边传来,打断了凡娜的思索,那声音听上去像是一个温和的老妇人,“都是今天早上才送进城的,新鲜又解渴,看你应该赶了很长时间的路吧?”
凡娜循声望去,看到路边有一堆被黄沙掩埋过半的木板和石头,而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正坐在废墟中,黑影向自己伸出手,就像一个正在推销商品的摊贩——一团黄沙被风卷着从黑影手中滑落,而Ta面前的木板上也只有沙子。
凡娜眨了眨眼,那个黑影便转瞬间消失不见了。
她孤零零地站在十字路口,耳边只传来空洞的风声,又过了一会,她意识到连那位“无形旅伴”的声音也消失了,而且很久没有响起。
凡娜转过头,看向自己最后一次感觉到对方气息的方向,试探着问道:“你还在吗?”
她没有得到回应。
些许沙尘被风卷起,从附近的一堵废墙上簌簌落下,风沙中传来了模糊而断续的熟悉声响——叮,叮叮……
凡娜将巨剑交于左手,用右手在胸前勾勒了一个熟悉的符号——她记不起来这个符号的意义,但身体却自然而然做了这个动作,这似乎是自己很久以前便养成的习惯,某种……祈福的举动。
随后她谨慎地手握巨剑,又向城市的更深处走去。
她在这片废墟中走了很久,城市中宽阔而复杂的道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头,到处都是被黄沙掩埋的建筑和小路,那些破碎倒塌的建筑物哪怕埋在沙子里,也依稀能看出几分昔日的精美模样。
凡娜突然想到——这里或许真的是这世界上最热闹、最繁荣的城市,不知有多少人生存在这座巨大的城中,又不知有多少繁忙的商队在城中穿梭,为这里供应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物资和来自远方的故事。
但那是在它还没有被废弃的时候。
这样一座繁荣的城,到底是因为什么被废弃的?又是在什么时候被废弃的?而且说到底……自己又是为何来到这里的?
凡娜穿过一条岔路,带着时不时冒出来的疑问继续往前走着,而就在途经一座建筑物的时候,她猛然停下了脚步。
风中传来喀拉拉的怪声,紧接着竟有一张纸片从风沙中飞了出来,打着旋从她眼前飘过,纸片上依稀可见文字。
纸?这片风沙中还能有纸张保留下来?
凡娜心中一动,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她一把抓住了那张从自己眼前飞过的纸,随后带着惊愕看向它上面的内容。
那竟赫然是一张破碎的报纸,已经残缺的上半部分还能看到与报纸刊头有关的字样,而在纸片的下半部分则是许多磨损销蚀严重的字迹,凡娜仔细辨认了半天,才从中找到一段比较完整的句子:
〖……普兰德发生大火,火势从上城区蔓延至下城区,多座工厂和街区在大火中受损,居民伤亡情况……〗
凡娜愣愣地看着纸上那些仿佛饱经岁月洗礼的文字,脑海中一阵阵迷惑,过了很久,她才冒出一个疑问:
普兰德是什么地方?
下一秒,她看到自己手中的报纸碎片无声无息地化作了黄沙,随风飘散在空气中。
凡娜站在原地怔了一下,拍打掉手中残存沙尘,又慢慢向前走去。
再向前走了很久之后,她突然又在一座建筑物前停下了脚步。
在漂浮的尘雾中,那座建筑物的出现显得十分突兀,它就好像是忽然从风沙里冒了出来,有些不协调地伫立在周围一堆破碎坍塌的建筑残骸中间,仿佛一头巨兽,沉默地注视着凡娜。
那是一座有着多重尖顶的小教堂,以一座教堂而言,规模算不上宏伟,却也显得格外庄重。
它显然也已被毁弃,其外墙斑驳开裂,门窗破碎散落,屋顶瓦片脱落,看上去荒废已久,但和周围那些已经完全坍塌成一地碎砖瓦并被沙子埋起来的废墟比起来,它又至少保持着主体结构的完整——而令凡娜在意的,是那教堂前竟还有一座小小的花坛。
那花坛也已经损毁,里面只有一些早已枯死的植物,但不可思议的是,那花坛里面却没有一粒沙子,哪怕是在这个黄沙遍地,乱风永不停歇的地方,那花坛里也显得干干净净。
就好像仍然有谁在不断打理着这个破裂的花坛和里面枯萎的植物。
凡娜在花坛前驻足了一会,抬头看向那座破旧的小教堂,短暂犹豫之后迈步向前走去。
在跨过教堂大门的一瞬间,她感觉有什么变化发生了——沙漠中永恒的燥热仿佛瞬间被隔绝到另一个世界,而下一秒,她看到眼前灯火通明。
在外面看上去毁弃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教堂,其内部竟打理得干净整洁,那些门窗与屋顶完好无损,又有明亮的灯光照亮整个主厅,一排排空着的木质长椅整齐地排列在大厅里,长椅的尽头则是一张高高的布道台——灯从木质布道台上方照下,令其沐浴在柔和的光中。
凡娜皱起眉头,依稀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熟悉。
她见到过这里,或者至少听人提起过这里。
但她想不起来了,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在踏进这片无边的沙漠之前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她紧握大剑,走在大厅中间的过道上,在检查了一下周围环境之后,她终于在一张长椅前驻足。
她已经跋涉太久了,她觉得自己需要坐下休息,哪怕只有几分钟。
她在那长椅上坐了下来,老旧的椅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她长长地呼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关节也像这把陈旧的椅子一样,在灌满沙子之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而后,她突然听到了轻微的呼吸声。
有一个人坐在她身旁。
凡娜猛然回头。
那是一位身穿黑色教会袍裙的年轻修女,看上去和凡娜的年龄相仿——她静静地坐在旁边,低着头,仿佛正在虔诚祷告。
一个人!一个看得见的、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人?!
凡娜几乎已经忘记自己上一次看到“另一个人”是什么时候,在她所有的记忆中,她似乎一直在这场永无止尽的旅途中跋涉,陪伴自己的除了沙子就是怪异的声音,她甚至已经开始觉得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如此,而自己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人类”,但现在……她看到了一个人!
激动的心情难以抑制,同时又有一缕不易察觉的困惑和熟悉感在心中浮现,凡娜下意识开口:“你是……”
“你在这里停留太久了,姐妹,”祈祷中的年轻修女突然抬起头,打断了凡娜的话,她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后者,“灰烬,很容易被灰烬同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