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女王沉默了十几秒钟,在那双如宝石般剔透沉静的紫色眼眸中,看不透她此刻的丝毫心情,直到这份静默几乎凝滞成窒息,她才轻轻点了点头:“哦。”
接着她又想了想,问道:“那现在寒霜的情况怎么样?”
邓肯看着她的眼睛,以一种平静语气开口:“……提瑞安是新的执政官,海雾舰队正在全面接管城邦,残存的寒霜海军将被整编重组。”
蕾·诺拉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啊,提瑞安,可能性之一……命运真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这个结果还不错,您觉得呢?”
邓肯却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平静地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城邦教会目前的掌权者听我命令。”
蕾·诺拉终于露出了稍有意外的表情,她微微歪了歪头:“嗯?听上去……您现在才是寒霜的实际掌控者?”
“我对掌控一座城邦并无兴趣——但你可以这么认为。”
“现在我越发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寒霜的局势变成这样,”蕾·诺拉的表情认真起来,“我曾安排过很多事情,但您的出现在所有计划之外,您提到了一场灾难,但在我的预计中,即便祂出现一定程度的失控,情况也不至于恶化到您说的那种程度……”
“深海中的复制品大军入侵了寒霜,一座镜像城邦差一点就要上浮至现实世界,”邓肯沉声说道,“在你尝试安抚深海中这道触腕的时候,有一群邪教徒察觉了祂逸散出的力量——而寒霜城邦对那座沸金矿井的持续开采在一定程度上‘帮’了那些异端一把。”
接下来邓肯没有隐瞒,他将发生在寒霜的事情系数告知这位昔日女王,其中也包括自己插手之后引来的变化。
蕾·诺拉从头至尾没有打断,她静静地听着,直到邓肯话音落下,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笑容:“和深海中的古神比起来,确实是疯狂的人类更加可怕一点。”
随后她顿了顿,释然般地叹息:“不过还好,在最糟糕的走向中,有了个不算太糟的结束——大多数人活下来就好。”
“哪怕城邦最终成了我这个‘亚空间阴影’的所有物?”邓肯故意问道。
蕾·诺拉却只是笑笑,接着很认真地看着邓肯的眼睛:“那您想必会成为寒霜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守护者。”
“你对我的态度倒是跟别人不一样,”邓肯有些感慨,“自重获人性以来,我接触过不少人,他们大多显得一惊一乍,很少有人能在和我初次见面的时候便保持冷静,更不要提像你这么乐观的态度。”
蕾·诺拉摇了摇头:“这不是乐观,这是事实,您重获了人性,且对寒霜出手相助,那么您自然就是这座城邦最强大的守护者,我知道大多数人对此会有本能的恐惧,但我已拥抱恐惧太久,习惯了透过恐惧去看待事情真实的面貌。”
“……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听到寒霜女王的话,邓肯只是沉默了两三秒,随后便组织了一下语言并开口,“幽邃圣主的复制体……到底是什么时候入侵到现实世界的?类似的‘入侵’是否会再次发生?”
“抱歉,第一个问题我没法给出很明确的答案,”蕾·诺拉脸上露出一丝歉意,“当我察觉到祂的存在时,祂就已经出现在深海中了,而在最初的几次接触中,我只听到一个声音……祂说祂是一个错误的复制体,祂说祂需要终止运行。”
“接触?”邓肯瞬间注意到这个字眼,“你最初是怎么‘接触’到祂的?而且听你的意思……这个复制体主动告诉你情况,甚至向你求助?”
蕾·诺拉轻轻点点头:“不知您是否听说过,我是个天生的灵能者?”
“……我确实听过这方面的传言,他们说你甚至可以知晓古今万物。”
“传言多有夸大之处,我既不能预知未来,也不能洞察万物,但至少有一点没错,天生的灵能者……真的可以‘聆听’到常人无法触及的‘声音’,”蕾·诺拉仿佛陷入回忆,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开口,“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时常听到那些不知来源的呢喃,或在睡梦中看到古怪离奇的情景,就像大部分先天的灵能者一样,这些可怕的‘病症’十分危险,甚至几度威胁到我身旁的照料者——
“您能想象吗?您在照顾一个两三岁的孩童,然后这孩子仅仅是在沉睡中做了个梦,房间里便会突然出现致命的尖啸和涨缩蠕动的阴影……在意识到家中频繁出现的可怖异状是源自那个最小的孩子之后,我的父母不得不把我送进了教堂里,就像其他的天生灵能者一样,我被交由……‘专业人员’看护。
“我在大教堂最深处的地窖中成长至十二岁,全副武装的寂静修士和苦修者是我的保姆,特制的镣铐和颈箍是我的玩具,一个被赐福的铁笼是我的睡床,守门人每周来检查三次,以确认我的心智仍在人类这边——直到十二岁生日那天,我的精神和意志趋于茁壮,认知亦趋于清晰,大主教认为我已经稳定在‘人类’一侧,才对我赐福并洗礼,并对外宣布我是个人类。
“在那之后,我接受了严格的训练,以适应并掌控自己的天赋,同时学着和自己的‘噩梦’和平共处,四年时间,我逐步了解到自己的‘梦境’本质上是一种和世界之间的共鸣,而梦境中的呢喃与光影,则来自那些游离在现实边境之外的、试图和现实世界建立联系的存在们,在确认我的心智能够承受之后,导师们教我用特殊的方法去聆听那些声音,并在这个过程中保持自我……
“而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感知’开始被频繁地引向深海,我开始察觉到……祂的存在。
“或者说,祂开始察觉到我的存在。
“每一个天生的灵能者都会有自己的共鸣倾向,有的倾向于听到历史中的声音,他们多半会成为杰出的考古学家与隐秘学者,有的倾向于听到四神的声音,他们只要能活到成年,几乎就是注定的‘圣徒’,更有不幸者,他们会与亚空间共鸣——这部分人有九成九无法活着离开教堂地窖,少量活下来的,会成为极其珍稀的‘守密人’或‘隐秘圣徒’,被教会留用。
“而我,与深海中一个苏醒过来的古神建立了共鸣。”
蕾·诺拉停了下来,她的目光望向房间的尽头,望向那片黑暗混沌的支离破碎之地,于是那片黑暗便在她的注视下涌动起来,代表亚空间的混沌光影褪去了,无尽深海中的浮岛以及那根沉寂的“支柱”则出现在黑暗深处。
那是她的共鸣,她的噩梦,她的恐惧与责任,开始与结束。
“其实在绝大部分时候,我都根本听不清‘祂’在说些什么——起初,我以为这是因为自身的力量不足,对灵能共鸣的掌控力不够,但随着时间推移,我发现原因其实在这个‘古神’身上。
“祂不完整,祂只是从一个更加庞大的个体身上错误复制而成的‘赝品’,祂一无所知地在这片黑暗深海中惊醒,混乱破碎的思维中只充斥着一个念头——错误,立即终止。
“祂把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重复了几千、几万遍。”
邓肯终于轻声开口:“所以,你开启了潜渊计划?”
“不,我首先成为了寒霜女王,”蕾·诺拉淡淡说道,“这稍微花费了点功夫,但只有掌控整座城邦,我才能有更多途径去调查并确认自己‘听’到的内容,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沸金矿井深处的异常,以及这一切和‘深海’之间的联系——潜渊计划是最终的结果,为了这个最终的结果,我做了不少准备工作。”
邓肯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慢慢从椅子上起身,来到房间尽头,若有所思地望着那片黑暗中浮现出的深海“风景”,以及那道如同通天巨柱一般贯穿了寒霜“蓝图”的触腕。
良久,他微微回头:“所以祂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蕾·诺拉说道,“事实上祂甚至没有可以被称作‘智慧’的东西——仅有一小段凌乱破碎的思维,重复着简单的判断,祂甚至无法理解自身的存在,当然也就谈不上对海面上那些渺小脆弱生灵的‘态度’……
“祂就仅仅是存在着,痛苦而困惑地存在着,存在于这片冰冷的黑暗中,但就是这么简单的‘存在’,也足以颠覆我们那精巧脆弱的所谓‘文明世界’。”
邓肯轻声咕哝着:“存在本身就是威胁……”
蕾·诺拉的声音则在片刻之后从他身后传来:“现在我可以回答您第二个问题了。
“类似的‘入侵’是否会再次发生——我认为……是有可能的,甚至是一定会发生的。”
邓肯瞬间回过头:“为什么?”
“因为这并不是‘入侵’,幽邃圣主并没有从祂的领域‘进入’我们的现实世界——祂不需要这么做。
“祂的‘成分’天然地存在于现实世界,存在于每一处深海,每一座城邦,甚至每一个人体内,发生在寒霜深海的并不是一次‘入侵’,而是一次……‘苏醒’。”
蕾·诺拉慢慢张开了双手,脸上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之色,她注视着邓肯的眼睛,说出了她在这半个世纪的噩梦沉睡中所了解到的、最大的真实——
“邓肯船长,从某种意义上,我们所有人,甚至我们脚下的城邦,都是古神的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