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盛、德银、IDG、DCM，这四家的精英团队共处一室，纷纷贡献己方对台积电起诉中芯国际的事件判断。

相较于先前董事会上更激动直白的意向碰撞，这些人说的话就更蕴含理性的冰冷。

比如，IDG的团队评估了中芯今年的销售情况和可能遭受的市场影响。

这让熊晓鸽有点尴尬，尤其，其他几位总裁听到这个的时候还或多或少给了点好笑的反应。

他也明白，这数据再怎么也比不上方卓给出的详实，两相印证之下顶多算个添头。

精英们卖力的输出数据、观点，彼此之间因为对方的名头还隐约有比较之感，只是，当家的基本不说话，唯有冰芯总裁保持着兴趣盎然的聆听。

“这位怎么称呼？”

方卓的聆听不是装模作样，他还有所点评和询问。

“是我们资管的研究员徐佳凯。”德银的张红力介绍了一下，这个是麻省理工出身的博士。

“佳凯啊，你刚才提到的市场预估数据模型有点意思。”方卓从这位口中听到了他对冰芯未来市场的评估，所以进一步追问道，“你对中国国内市场有过研究吗？”

徐佳凯稳重地说道：“方总，略有研究。”

方卓点点头，侧头说道：“苏总，让外面再拿些饮料和水进来，好几位的嗓子都有些哑了。”

冰芯总裁即便对非自家员工也关怀备至，徐佳凯则在方卓的眼神示意下分享一些他自己对中国市场的分析和观点。

他知道方总要听的不是整个半导体市场的发展倾向，而是未来需求对冰芯的影响。

然而，徐佳凯的观点不完全符合他认为这位方总想要听到的预期内容。

中国经济会有很大的发展，半导体的需求也会逐渐旺盛，可是，国内销售的拉升可能不会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以中芯为例，它今年国内的销售占比不到14%。

未来三年，国内占比的拉升在徐佳凯的数据模型分析下不算多么乐观，堪堪也就是每年一个百分点的上涨，这还是剔除了台积电诉讼案的影响。

事实上，这起诉讼案很可能还会导致国内市场需求占比的降低。

究其原因，中芯、冰芯只是半导体产业的中间环节，做的是晶圆代工，它们产出的不是直接的芯片，还要经过下游环节的测试、封装才能送到终端市场。

这类代工厂便是俗称的Fab厂，而三星、英特尔的那种从设计到生产到销售覆盖整个流程的是IDM厂。

方卓自打想做半导体就密切关注着当前的行业信息，他有印证到一点模糊的记忆，目前的台积电并没有涉足IC封装领域，但未来的台积电掌握着世界一流的封装技术。

也就是说，台积电以后将会选择往生产链的下游蔓延。

晶圆原材料→IC设计→晶圆代工→IC测试→IC封装，相较于方卓记忆中强大的台积电，现在的它尽管也强大，但还没到那种半个产业链龙头的地步。

半导体的摩尔定律将在未来十数年的时间里往前狂奔，新入场的冰芯只能无所不用其极的竭尽所能的寻找一个靠前的位置。

徐佳凯用数据模型分析的观点讲述完毕了。

方卓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会议室里的众人都以为年轻总裁在为不乐观的观点而遗憾或者不满。

“佳凯，你的分析很有意思，相信冰芯在未来就能亲自验证正确与否，如果你感兴趣，可以来我这边发展。”

方卓如此赤裸裸的当着对方总裁面开口挖人……反而让很多人觉得他很坦然和幽默。

“大家说了很多，彼此之间也听了很多同行的分析，关于这件事的影响，我相信我们心里都有了一个初步的概念。”

“刚才佳凯说因为国内产业的薄弱，冰芯难以吃到国内未来需求发展的红利，这也不用丧气。”

“本来晶圆代工的客户就是国外大厂，不能存着没占到便宜就是吃亏的心理，而且，这样的事存在不少运作空间，我在这方面有一定的信心。”

“今天高盛、IDG、DCM、德银一起过来关心冰芯未来的发展，共同出谋划策，我作为总裁是很感谢大家的。”

“大家给我提了很多建议，我也给了一些基于当前局面的想法。”

方卓平稳的再次给出表态：“冰芯依旧有很好的发展前景，或许会有波折，但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一定能克服。”

“中芯事件对国内整个半导体行业的影响，后续有什么新的情况，我们再第一时间沟通。”

“这样，一周之后还在这里，冰芯还要召开一个董事会，想必那时候的中芯事件会更清楚，咱们到时再议。”

不同于这次会议被要求召开时的被动，整场会议的流程完毕后，方卓主动的定下第二次会议。

一周的时间差不多能让中芯事件走向明朗，也能让这四家机构的中国区负责人处理内部的压力。

至于怎么处理，反正，冰芯的进度只会往前，不会后退，方卓已经提供了一个他所能提供的最好方法。

今天来会的四位总裁，他们主要负责的都是投资业务，但方卓提供的是一个全局视野，所以，一下子就把他们都给整沉默了。

业务的深层联动，强弱的彼此扶持，交易的关联处理。

这不光是一次提前的路演，更是一种蓝图的描绘。

方卓今天的回应其实颇为克制，他要做的不是击退冰芯的董事们，而是继续多多的交朋友，让他们仍旧对冰芯保持信心。

高盛之于美国，德银之于德国，IDG和DCM的资金、人脉，这些都是冰芯继续往前可以凝结的助力。

冰芯董事会结束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方卓邀请大家共进午餐，但朋友们都因为突发事件、董事会的信息反馈等因素纷纷婉拒。

四家团队在各自总裁的带领下离开恒隆23，相较于来时的讨论，总裁们显得心事重重。

方卓等到这些人全都下去之后又考虑了一下，还是觉得可以和老熊消除一下误会，也就跟着坐了下一趟的电梯到楼下。

其他三家机构的车都停在地下停车场，IDG的人对恒隆广场比较熟，直接停在地面车位。

方卓到一楼的时候，熊晓鸽正在等下属挪车。

“老熊，借一步说话。”方卓快步过来，打了招呼。

熊晓鸽在总裁办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自打认识方卓以来，他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职业能力了，但现在也不妨听听这货追过来想说什么。

“老熊，你……”

“叫我熊总。”

“老熊总，你……”

熊晓鸽转身就要走。

方卓笑着妥协：“熊总，熊总，你和我一个年轻人生什么气。”

熊晓鸽指了指渐渐开过来的车，说道：“方总，咱公对公，你有话就说，不然，车到就到了。”

方卓冲着IDG的商务车竖起一根食指。

车停了。

熊晓鸽只觉太阳穴突突的跳，今天的自家人可真是太长脸了！

“熊总，实话实说，我也觉得中芯的事在国内半导体行业是个很大的事件，但冰芯建生产线、形成产能最起码是后年的事，这种冲击是会被时间所淡化的。”

“冰芯被康纳所担心的融资，被徐开伟所担心的技术工艺，这都有足够的时间来消化。”

“要来科大的胡正明，他的竞业协议是2年，从今年算起，也就是后年到期。”

“那时才是冰芯大展宏图的机会。”

“而且，我看台积电，它的内部也未必稳定。”

方卓语速稍快，态度诚恳：“熊总，如果我为了钱，易科上市就能带来让我花不完的钱，何苦骗你们这些风投的苦哈哈。”

熊晓鸽要苦哈哈了，怒极反笑：“你也知道我们是苦哈哈？方卓啊方卓，但凡你讲点情谊，但凡你真把我当朋友，你也不能逮着IDG来啊！”

“那是因为我真的相信冰芯能成功！”方卓斩钉截铁地说道，“就拿你耿耿于怀的挂号网来说，它现在死掉了吗？它虽然完不成挂号收费的闭环，但反而正因为这一点更加扎根于医疗领域，我们拿到的线上医疗销售牌照和展开的医院系统开发全都根植于此！”

“一年时间，你说我骗你，那行。”

“两年时间，你说我恶意，那行。”

“三年、四年、五年，挂号网又会是什么模样？你看现在阿里的淘宝蓬勃发展，电子商务正是时代趋势，医科守着独一份的线上医药销售，只是还没发力而已！”

“老熊，你是对我心存偏见！”

“偏见就是你心中的一座大山！”

方卓紧皱眉头：“我选择半导体，就是要把它做成功，而不是用它来圈钱，你说我不择手段也罢，你说我不够坦诚也好，但你绝不能认为我融了这钱是不做事，是不奔着成功去的。”

熊晓鸽质疑道：“所以，就算别人不想投资，你也要千方百计的拉着一起投？我不投都不行？”

“就是我把你当朋友，我才不愿意你错过一起成功的机会啊。”方卓说道。

熊晓鸽不知该笑还是该皱眉：“行行行，方总，我说不过你的歪理，你这人能说会道，又最会画饼，但我跟你说，IDG在冰芯的参与上止步于此了。”

方卓叹口气，看来今天是达不成私人的和解了。

他冲着车招了招手。

商务车重新慢慢的开过来。

“老熊，换了其他人，我是不会说这么多的。”方卓认真地说道，“之前总裁办里你没听我说完第三句话，这里我一并说了吧，我以后带你玩投资。”

熊晓鸽大笑了三声，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商务车缓缓加速，驶离了恒隆广场。

方卓目送这一行人的离开。

“方总，吃点东西吧，我请你。”苏薇也从楼上下来，觉得老板心情可能有点不好。

“天天事情那么多，又得和这么多性格迥异的人打交道，我真觉得我社恐了。”方卓轻微叹气。

苏薇重复了一个词：“社恐？”

“哦，社交恐惧症，和人打交道太费心力了。”方卓解释道。

苏薇不说话了，社交恐惧症？社交牛笔症吧……

“吃啥？听说旁边新开了家味道不错的鲁菜馆？尝尝去。”方卓确实饿了。

“好……”苏薇总是能看到老板迅速的驱散低落，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装的。

※※※

IDG的商务车默默的驶离恒隆广场。

“熊总，你今天在办公室和方总怎么交流的？”

车子行驶了一段路，项目总监廖裕忍不住问了一句。

熊晓鸽没有兴趣说些私下里的人际关系，摇摇头，没回答。

廖裕过了会又问道：“熊总，冰芯这个项目能搞成吗？中芯的事确实会造成很多波澜。”

“冰芯能不能搞成不知道。”熊晓鸽这次倒是愿意开口，“但也就是方卓了，如果连他都操作不了这个项目，搞不成也就搞不成。”

有总裁这么一句评价，商务车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几个人交流了一会，廖裕询问道：“熊总，你们几个人的小会上都有什么交流？”

熊晓鸽一瞬间想到这次会议最让自己印象深刻的一幕：“没什么交流，就看方卓哽咽呢。”

方总哽咽？

方总那么牛笔一个人都哽咽了？！

真的假的？？

“方总会哽咽，熊总，我真不信啊！方总那种性格……他装的吧？他把我们当撒比骗吧？”另一位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万万不相信这个场景的真实性。

廖裕这时问了句：“那我们是不是呢？”

商务车紧急停靠在路边。

熊晓鸽把车门一开：“下车，你下车，你特么早就想投奔方卓了吧？回去找方卓去吧！”

很快，廖裕被满腔邪火的熊晓鸽赶下了车。

商务车真就抛下一位乘客，继续往前开了。

“熊总，今天就廖裕在易科接待室聊的最欢。”另一个副总监吐槽了一句。

商务车再次靠边停下。

“下车，你也下车！”熊晓鸽的邪火还没发完，真当自己看不见啊，“你会上和方卓对什么眼神？去，你也去找他去吧。”

商务车再次抛下一位乘客，疾驰而去。

廖裕很快就和同事团聚，两人倒也不慌，这里又不是荒郊野岭，熊总脾气也好，过了这阵就没问题了。

“熊总今天是怎么了？火气那么大？”

两人站在路边等出租，顺口还讨论了起来。

“可能是看方总落泪，心有感触呗，我估计这个董事会是有人逼方总呢。”廖裕猜测道。

很快，他还把这个猜测和朋友闲聊式的提起，易科的方总据说今天在董事会上落泪了。

中芯危急，方总落泪？

小道消息速度飞快。

传下去，方总落泪了。

传下去，方总为中芯落泪了。

传下去，方总为中国半导体落泪了。

11月27日，《中国证券报》刊载新闻，提及中芯上市之路遭遇挫折，顺带也提了句业内传闻——心心念念国内半导体产业发展的冰芯总裁方总，他听到中芯被台积电恶意狙击的消息，也忍不住泪洒董事会。

这天晚上，中芯总裁张汝京，他在突发事件的四天之后终于给方卓回了条短信。

“知道了，谢谢方总，保重。”

方卓23日晚发过去一条提醒ITC禁令风险的短信至此才有了当事人的简短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