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
阅人无数不如名师指路。
方卓在听完梁博士格外自信的对冰芯前进路线的评价之后陷入极大的震惊之中，末了，脑海中闪过如此两句话。
而梁孟淞瞧着冰芯掌门人复杂莫名的表情，也不说话，只品尝起杯中堪称豪奢的红酒。
方卓愣了好一会，还是回过神来。
这一通来自梁博士夹枪带棒的建议对冰芯来说，着实具备前瞻性。
半导体制造企业的实力不是唯制程论，但制程技术毫无疑问是影响最大的因素，从这一点上来说，在今年下半年开展65nm制程量产的台记是第一档，英特尔同样处于这一层次。
那么，今年搞定65nm试产的联电在量产时间上可能只落后台记一到两个季度，它和特许半导体等企业属于第二档。
内地的中芯属于第三档，它去年开始进行90nm的量产，距离65nm量产还有一段更大的距离。
冰芯呢？
全世界范围来看，第四档！
冰芯今年4月份才完成90nm的风险试产，年内有希望完成这一制程的量产，然后才有余力研究65nm，这便是距离世界第一的台记有差不多2代的差距。
但即便是第四档，冰芯如今也有和高通这种大客户接洽的实力，不然就算是有易科入场手机和中国市场的考虑，高通也绝不会找上门来。
现在，梁博士怎么说？
梁博士等于是在说，你们冰芯可以跨代追赶，追三望二！
当然，冰芯追赶的时候，其他家也不会停下脚步。
但这样算算，如果冰芯抛弃90nm，跨代研究65nm，一旦成功，最少也是个2.5！
看看前面的都是什么公司？
特许半导体的背后是新加坡，它的合作者是AMD，联电则是成立于1980年，时至今日还和台记并称台湾的晶圆双雄。
冰芯能和这些企业并称已经是一种极大的成功。
方卓常常有“一步慢，步步慢”之感，但话说回来，如果能快上半步，那可能后面的步步都快上半步。
最主要的是，研究出FinFET的胡正明胡教授正在冰芯任职，而这项FinFET的意义是作用于先进制程，是要在22/16nm的节点开始使用。
如果能到这一步，胡教授的宝贵作用才更能发挥出来。
方卓想到胡教授，抿了一口酒，情绪重新稳定下来。
因为切切实实的体会到冰芯发展和追赶的不易，乍一听梁博士的话，他便遭受极大的冲击，可是，再认真把事情捋一捋，梁博士是站在台记的高度来评价冰芯的技术……
台记是一个节点一个节点走过来的，它自然知道90nm和65nm内里的玄虚，知道如何综合权衡这两者的应用。
但中芯和冰芯不同，两家企业都没有搞定或者涉足65nm这种世界前沿的量产范畴，又怎么能做出跨越式发展的决定呢？
真正能做出这种决定的是什么人？
是台记里绝对的高层，是英特尔里绝对的高层。
再往下还有吗？
联电的高层或许有或许没有这种判断。
而全球范围内的其它企业都应该很难给出类似的决定了。
这能怪中芯和冰芯的人愚蠢吗？
不能。
只能说，在台记这个全球第一的平台高度上，本身技术实力强劲的梁孟松段位太高，他把台记用心血总结出的经验以一种批评、嘲讽的方式说了出来。
方卓绝不在意什么批评和嘲讽，只在意梁博士说的内容是不是有帮助。
梁孟淞，梁博士，啧……
这是一个不论资历还是技术都绝对能角逐台记研发副总经理的人物。
研发副总经理在台记怎么排序？
原本在这个职务上退休的蒋尚仪是台记的二号人物。
他固然不是单凭职务而有的这种影响力，但研发副总经理在台记怎么算也是位列前五的存在了。
梁孟淞晋级失败，这不意味着他的业务能力不行，可能有不少原因和他这样的臭脾气有关。
一位序列可能高至五六七八九的企业高层，一位负责或参与台记每一代——是每一代制程研究的技术专家，也难怪他的加入能有力推动三星的技术进步，让它可以与台记争雄。
方卓端起酒杯，仰脖牛饮剩下的红酒，叹息道：“博士一语点醒梦中人，偏偏，仅醒是不够的，冰芯想要发展65nm技术，凭借现在团队的技术绝对不行。”
这正是梁孟淞所能带来当前的最直观价值。
如此还没算以后呢。
要知道，胡教授发表FinFET架构相关论文的时候，他是第一作者，梁孟淞往往就是第二作者，同样在这领域有很深的造诣。
梁孟淞品着酒，仍旧是高冷状。
“博士，话说到这里，我实在是不想再遮掩什么。”方卓直接展露情意，“冰芯如今虽然远远比不上台记，但一来，我们发展的时间还很短，二来，冰芯也不是没有优势。”
他继续说道：“只要让冰芯的制程技术接近22nm，相信胡教授的存在能让我们进度大大加速，冰芯如今有一定程度上的框架，有稳固的董事会和管理层，只要博士愿意来，冰芯之有博士，犹鱼之有水也。”
梁孟淞哈哈大笑：“谁说我要离开台记？”
“不是说博士一定会离开台记，只是我看台记如此对博士，心中实在既遗憾又痛心。”方卓诚恳地说道，“现在只是尽我所能给博士展现另一个方向而已。”
梁孟淞仍旧摇头。
虽说自己被调离部门，被边缘化，只能做一些发挥不出学识的工作……那谁说要走了？
梁孟淞把酒杯往桌上一拍，发出一声脆响：“就算走，我也是去英特尔，去特许！”
那是实力更强的企业。
梁孟淞相信凭借自己的本事，任何一家企业都会抢着要自己！
方卓很理解地说道：“博士，你当然可以去英特尔，去特许，甚至还可以去三星，去联电，但是，你去了之后又能给你一个什么位置呢？”
“难道要把在台记的事情再重新来一遍吗？”
“冰芯不一样，总裁位置虚位以待，关于技术的问题，你可以一言而决！”
梁孟淞一笑：“冰芯的总裁又有什么意义？”
方卓心平气和地说道：“从全球第一的企业到一家需要往前追赶的企业，这当然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但是，这再大，难道还有当年张忠侔从美国回台湾，把台记从零做起的挑战大吗？”
梁孟淞听到张忠侔的名字，眉头微微皱起。
“梁博士，你去世界上任何一家企业，去英特尔、特许、联电、三星、中芯，最多最多也只是那个‘研发副总经理’而已，但你来冰芯，你有机会成为冰芯的张忠侔，你不是在和孙元成、罗唯仁比较，你是要和张忠侔一较高下！”方卓提高了声音。
孙元成和罗唯仁正是这次晋级压了梁孟淞一头的台记现任研发副总。
但和这两人较劲有什么意思？
跳出台记，外面广阔天地，冰芯有一定的技术框架，有FinFET的后发优势，未必不能在可预计的时间里和台记拼上一拼！
梁孟淞从没想过和张忠侔比较，此刻听了方总的言语，心中当真考虑起这样的对比。
片刻之后，他抬头问了句：“邱慈云呢？”
现任冰芯总裁怎么处理？
方卓答道：“冰芯可以设置联席职务，邱总主外，博士主内，制程研发了，良率上去了，邱总负责外面的市场也就有最强的竞争力，如此岂不是珠联璧合？”
梁孟淞不语。
方卓不知道梁博士在想什么，按理说，真让他一个人当总裁也负责不过来，更何况，他的长处就是技术。
不过，猜不到这位的思维也不奇怪。
方卓转了转念头，放弃探究，给了句刺激：“梁博士，说句实话，你的性格并不讨喜。”
梁孟淞的思绪被打断，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冰芯掌门人。
“台记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抹煞了你的功劳，无视了你的能力。”方卓说道，“但冰芯不一样，谁在乎这个？”
他用手轻轻捶在面前的桌子上：“只要你把冰芯的制程提上去，技术提上去，谁特么在乎这个？”
“相反，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尽我所能的满足你。”
“你要成为英雄，你想挽救产业，你想有巨大的声望，我可以让舆论这样打造你。”
“你想有绚烂的事业，冰芯可以上市，你可以当总裁，你可以比肩张忠侔，你能成为内地的张忠侔。”
“你想拿足够的报酬，只要你来，你立即就能拿到胡教授一样的期权，后期还有期权奖励。”
“我不喜欢你的性格，但你在冰芯可以完全不用理会我的喜欢与否，这一切一切的前提就是你是不是真的有那样让人期待的技术实力？”
方卓缓了一口气，幽幽地问道：“到底孙元成和罗唯仁是凭什么压你一头？难道，是我猜错了？不是性格？是真的他们更有实力？”
梁孟淞拍案而起！
旋即，他又坐下来。
他不是傻，他不是听不出来激将，他只是就这脾气。
或者说，梁孟淞觉得凭着技术实力，自己想有脾气就有脾气，谁不高兴，谁就忍着。
偏偏，这次研发副总的事情颇有几分关隘。
梁孟淞冷冷的对视方卓，数秒之后说道：“晶圆制造企业不拼技术拼什么？拼迎来送往？拼酒局习气？”
方卓觉得梁博士在某些方面可能是个二极管。
他只是答道：“你在冰芯想拼什么拼什么。”
梁孟淞又看了方卓两分钟，缓缓说道：“我从台记离开会有长达两年的竞业协议。”
“胡教授也有，他在科大授课到期后才加入的冰芯。”方卓说道，“反正要离开，博士离开前还请再过目台记的最新制程研究。”
梁孟淞逼视方卓。
方卓面不改色，走都要走了，这不是很正常吗？
梁孟淞捏着酒杯，微微抬手。
方卓毫无芥蒂的为梁博士倒酒。
梁孟淞抿了一口酒，说道：“很好，我全都要。”
方卓思绪一顿，随即知道这是博士对先前自己所说的回应。
他露出笑容，这也意味着……
梁孟淞又立即往下问道：“你又要什么？”
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疑惑。
“我想在有生之年把我赚的钱都花完。”方卓答道。
梁孟淞：“？”
他知道这人是在开玩笑，也难得轻松地说道：“这可真是太简单了。”
方卓继续说道：“我想在自家的手机里用上自家设计和制造的芯片。”
梁孟淞觉得这个多少正经了一些。
方卓最后笑道：“我也只是想不辜负为冰芯流过汗的人，不辜负我自己，总归是做了点事的。”
梁孟淞看着方卓，有点意外地说道：“没想到你还谦虚了起来。”
他略一沉吟，说道：“竞业协议的两年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
“博士可以离职后先来美国，让台记打消疑虑，然后再到内地，不用到合肥，北京或者上海、杭州，你喜欢在哪，冰芯可以定期的秘密组织自己人来听取博士的指点。”方卓不打算浪费时间。
梁孟松却不觉有什么不妥，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数秒之后，他有点预见性的感叹道：“如果这样，恐怕我的同事们都会指责我的做法。”
“能指责什么呢？背信弃义？不，是台记不尊重在先，它不是伯乐，识不出真正的千里马。”方卓说道，“冰芯和博士正如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绝对是一番佳话。”
梁孟淞看了眼方总，微微点头：“倒酒。”
方总说的有道理，高山流水觅知音，既然台记没有知音，不如就换了个天地。
方卓稳稳的给梁博士倒上酒，又往自己的杯子里加酒，原本稳稳的手腕忽然抖了一抖，杯中酒水起伏荡漾，亦如心中渐生波澜。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冰芯得博士，可谓，风雨兴焉，蛟龙生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