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卓和高盛打交道比较多，对它的禀性很熟悉。
或者说，像桥水、德卲等大机构的风格也不会差到哪去，只是，高盛总是更突出而已。
保尔森有分量，能决策，彼此之间有共同利益，方卓和他沟通就能比较顺利，初步达成一致。
但不意味着和会议室里的这几位能谈拢——特别是在现在这个时刻。
回国之后的两天，徐开伟、保尔森、中小机构代表乃至被堵回去的郑哥式人情关系，该说的话，方方面面都说到了，现在凯雷、桥水、德卲、英仕曼继续再说的理由也没什么新奇。
无非就是苦口婆心，口蜜腹剑，威逼利诱，软硬兼施。
这四家还颇为怀疑方总与高盛完成了某种勾当，但现在也没什么证据，只能默默记在心里，暂且不提。
“方总，我可以证实，SEC已经接到大量对易科、对你、对MIGA基金的举报。”
“一旦SEC决定调查，你拿到的只能是史无前例的重罚。”
“甚至，负责你基金的那位，也未必就能还在外面。”
凯雷的董事伊恩心里闪着各种念头，脸上表情凝重，声音不疾不徐，着重提到了易科面临的法律风险。
方卓和这些VIP大客户沟通起来是多听少说，但在这里倒是回应道：“那叫MIGA基金，不叫方卓基金。”
MIGA基金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格外重视保护客户信息，而从当前法律层面，可以称它是方卓的一致行动人，很难说它归属于方卓。
伊恩停顿几秒，话锋一转：“这个基金里有很多政要客户吧？SEC也应该查一查这个基金。”
方卓很自然地笑道：“这难道不正常？欢迎来查，我坐在这里还能怕SEC查吗？”
光明磊落，不怕来搞。
伊恩见到这种不假思索的反应，一时间倒有点捉摸不定。
他不禁有些怀念纽约，这要是在纽约……
伊恩又看到对面菲利普头上的绷带，这要是在纽约，高盛能受这鸟气？
“方总。”伊恩摇摇头，郑重地说道，“我认为你还需要思考时间，这样，你再多考虑两天。”
距离纳斯达克开盘的时间不到两天。
这话里的意思……
方卓扫了眼在座五家机构的代表，说道：“好，那我们就周一开盘见。”
伊恩严肃道：“易科的股票周一开不了盘，方总，你有时间多想想。”
“开不了盘？”方卓笑着反问，“谁说的？”
伊恩合起文件，肯定地说道：“凯雷集团说的。”
不待方卓回应，桥水基金的副总裁亨利也立即说道：“这同样是桥水的意思。”
德卲集团的董事格兰特沉声道：“德卲也认为周一见不到易科的股票。”
英仕曼集团的总监阿克曼微微颔首，简洁地说道：“英仕曼。”
四家机构联手表态，会议室里的气氛陡然肃穆。
这里确实是中国上海，确实是恒隆23，也确实是机构们主动过来，但易科依然是纳斯达克上市的股票。
说话的不管哪一家，政治资源都十分深厚，更何况四家一起。
方卓眯了眯眼睛。
这时，高盛的菲利普慢了一拍，跟着出声：“不错，这也是高盛的意思。”
肃穆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一丝丝奇怪。
高盛，你就憋说话了。
你自己什么样不知道吗？
4+1是大于、等于还是小于5？
谈判会议开始前的那通电话又谈了什么？
四家机构若有若无的都看了高盛菲利普一眼。
方卓见状也就不用再多说什么，直接说道：“周一见。”
谈崩了，周一见。
方卓径直离开会议室。
五家机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个结果也在意料之中，但是，多少还是有些棘手。
伊恩询问菲利普：“高盛先跑了吗？”
菲利普摸了摸额头上的绷带，冷脸说道：“怎么可能？我们已经联系了SEC的市监部，易科绝对违反了《1933证券法案》，我们要在周一杀杀方卓的锐气，然后就好谈了。”
《1933证券法案》号称证券中的真相法，一项重点便是上市公司的财务和重要信息披露。
伊恩和桥水的亨利不无忧虑的换了个眼神，这种时候不团结起来施压很容易出现问题，而高盛当初既是易科上市的保荐人，又投资了方卓旗下的重要公司。
这种关系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幕后交易。
擅长幕后交易的机构也怕幕后中的幕后。
“最好是这样。”伊恩起身，警告道，“《纽约时报》已经拿到了高盛要求封存的Copper基金的证词，SEC正在盯着你们呢。”
Copper基金还是违法赚钱的那些事，它起诉了高盛的违约和违法。
但是，高盛否认了指控，并请求审理此案的法官封存所有文件，理由是一旦这些文件被公开，相关的商业秘密就会被泄露。
包括《纽约时报》在内的四家知名媒体都关注到了这个情况，已经向法院申请，要求披露这些文件。
去年爆发金融危机所带来的舆论影响不容小觑，高盛不少业务都有所收敛。
菲利普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必然是站在一起的，就算高盛要与易科达成协议，那也是在周一之后。”
放心吧，就算要卖，也不会是现在这种时刻。
英仕曼集团的总监阿克曼点了点头，相信高盛明智的选择，只要大家一起施压，SEC和纳斯达克都会有所行动，周一之后的谈判能够明显降低难度。
伊恩不再说话，伸手下意识的去摸手机却摸了个空。
他拿起文件，骂骂咧咧的第一个走出会议室。
德卲和英仕曼的两位也先后跟着离开。
桥水基金的亨利看着菲利普，问道：“你怎么不走？”
菲利普指了指脑袋：“头疼。”
亨利关切地说道：“我让人送你到医院再看看。”
菲利普既没等来太上皇保尔森的短信，也没等到电话，心里实在拿不准有没有发生什么。
尽管来之前是确定高盛不会在这个时候跑，可是……谁知道呢。
菲利普吸了口气，询问道：“绷带上没再渗血了吧？”
亨利仔细观察，好像还有一点。
他决定亲自陪同高盛的这位副总裁前往医院，彰显对同行在异国他乡的关心。
※※※
谈崩了！
五家大机构联手谈出了一个这样的结果。
这无疑让易科休息室里等候的中小机构代表格外失望。
但这也意味着易科必然迎来大机构的反扑，似乎也不算最坏的情况。
来自凯雷集团的董事伊恩亲口表态，易科违规，必然遭受SEC调查，股票周一无法开盘，这件事最终会得到妥善的解决。
同时，他也委婉的督促了在场的机构代表，美国那边要加大力度，但既然来了中国，也要遵守这边的规则，毕竟，是大家伙一起先来做空易科。
来都来了，该道歉道歉！
大机构帮你们斡旋，你们也得帮大机构让方总心里消消气！
即便周一不开盘，这个事后续可能还是要用谈判来解决。
伊恩给出这样的态度之后就离开恒隆23，随后，其它四家机构也陆续给出相似的态度。
五大机构全部离开，中小机构既见不到总裁办里的方总，也拿不到大机构更多的信息，只能继续在易科休息室盘桓，等待着进一步的消息。
中国这边谈崩，美国那边漂浮了一天一夜的舆论立即出现更实质的反应。
——高盛警告：易科股票大幅反弹可能会损害对冲基金的交易系统！
——桥水基金：易科公司违反多项证券条例，必将遭受严厉调查！
——纳斯达克：已启动对YIKE股票的审查程序！
——SEC：接到对易科公司的举报，或迅速开展相关调查。
也就在方卓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他接到了纳斯达克交易所的致电，要求易科公司明天提交更为详细的情况说明和操作披露。
方卓理所当然的把这项工作交给孔豫。
纳斯达克除了这样按部就班的通知，也提到了交易所CEO罗伯特即将乘坐航班前往上海，希望能够顺利解决易科事件。
方卓表示了礼貌式的欢迎。
等到回到家里，他又接到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的电话，要求尽快赴美，协助说明公司情况。
“我明天要接待交易所的罗伯特，还有高盛、桥水这些机构也需要明天处理，SEC想要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可以从易科美国总裁虞红、MIGA基金总裁孔豫以及法务团队那里得知。”
“我在上海这边处理完事情后也会尽快飞往华盛顿。”
证券交易委员会的总部就在华盛顿。
电话里是SEC市检部的BOSS布兰顿，他要求界定时间：“这个‘尽快’是什么时候？”
方卓答道：“下周赴美。”
布兰顿得到一个勉强的答案，仍然警告道：“如果我们无法即时的拿到信息，很可能启动对易科的正式调查。”
这通电话结束。
旁边听着外音的苏薇问道：“你下周飞美国吗？那边现在安全吗？”
“我下周肯定不能过去，公司的发布会也要改为线上发布会。”方卓沉吟道，“我越是在这边，那边反而没什么事，先等SEC出个结果好了。”
他又把今日的谈判情况以及与高盛保尔森的通话说了说。
“这0.5%，高盛会出什么价？”苏薇问道。
“要看股价能涨到什么地步，这2%属于落袋为安的钱，再合法不过。”方卓思索着说道，“这2%也不够填平挤兑空间，只是让高盛们能够操作，不论MIGA基金的减持还是期权的交割，仍旧还是获利的。”
MIGA基金卡着减持的线，不需要披露信息，这会是很庞大的一笔钱，里面很大一部分就是买路钱。
方卓大股东减持的2%则是平事钱。
易科现在面临的不只是诺基亚的穷追猛打，还有微软等巨头的虎视眈眈，前者的刀锋沾到了喉咙并不代表后者的枪里没有子弹。
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解决，正好借着这次为易科撑开一些继续发展的空间。
方卓聊了聊这个想法，又说道：“包括微软在内的几个美国公司，这次只是和易科相互授权，不涉及谷歌和安卓公司，也不会涉及Pro联盟。”
这次是易科解决了部分问题，而不是安卓阵营解决。
方卓不觉得自己应该帮助三星等对手拿到授权后再继续从后面戳刀子。
“嗯，高盛这次高价买走股票。”苏薇很流畅的想到了另外一件息息相关的事，“它下次不会还来做空了吧……”
易科轧空扰乱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但ITC的最终裁定还悬而未决呢。
等到这次尘埃落定……
方卓叹道：“我回来的路上也在想这件事，我希望高盛不要那么坏。”
不要坏，如果你坏，吃到了很可能都会再吐出来。
苏薇的神色变得微妙。
方卓再为高盛叹：“如果真是这样，那高盛们下次可怪不了我了。”
下次的主动权完全不在易科手里。
这次都行善积德的用大宗交易把股票交割给你了，非要继续恶意做空，那还能怪谁？
※※※
中国时间，周日早晨。
方卓醒了之后没有急着去公司，他开着电视，吃着早餐，思考这一次有无疏漏。
恰好，电视里是央视的财经频道，也正在谈易科事件。
观察员陶冶聊到从美国方面传来的最新消息。
“SEC正在密切讨论对易科公司的处理，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据说，目前已经追踪到去年来自易科关联机构的部分操作。”
“现在的易科公司已经披露他们的可支配股权，而在这之前为了更好的掩盖目的，他们采用了十分复杂的交易方式。”
“去年11月，这家名为DC的基金做了一套关于易科公司的期权组合，总的delta大致为0.55，按照当时合约计算，总净敞口是3.6亿美元。”
“这就意味着如果跟易科关联的DC基金选择不对冲Delta敞口，那么跟它交易的做市商将要在市场上直接卖出3.6亿美金等值的期权来把做市商自己的敞口给对冲掉。”
“因此，为了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对市场直接的冲击，除了这笔交易之外，作为交易的一部分DC还买入了另一期权合约，这笔合约的delta非常接近1。”
“这笔交易的delta正好和之前交易的做空看涨期权+看跌价差的期权组合的delta吻合，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可以推测它其实是易科公司的delta对冲交易。”
“这个在行话里就叫做supply delta，意味着易科公司关联基金在这笔期权交易里提供了delta，不需要去其它地方做delta对冲。”
“但这样的复杂操作是否符合SEC的相关规定，恐怕还需要详细的审查和讨论，也是易科现在面临的风险之一。”
观察员陶冶分享了MIGA负责人孔豫的部分操作，结合自己拿到的消息，委婉的感叹。
“这实际上是一次机构与机构的对决。”
“背后是一场激烈的利益博弈。”
“也是一场……”
陶冶面色有些古怪：“流血的搏斗。”
听说，昨天在恒隆23里出现了流血事件。
听说，昨天在恒隆23里出现了坐票、站票、吊票、跳票。
听说，易科掌门人已经紧急飞往纽约。
听说……太多的消息在漫天飞舞。
也就在纷乱之中，终于有重磅消息传来——SEC启动对易科公司的调查！
非正式的！
美国时间周日下午五点钟，SEC启动对易科公司的非正式调查。
媒体重磅。
凯雷们：……
这个时候，伊恩猛然发现，自己联系不上方卓了。
悠悠上海，茫茫中国，人不在公司，电话联系不上，这怎么能够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