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总,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江上洲站在自己的病房里,看到方总的神色凝重,笑着又问了一句。
他这话意有所指,是重提冰芯当初搞不定130nm风险试产来找中芯求援的事。
那一次,江上洲和张汝京一起赴的饭局,面对方总关于核心工艺不合情不合理的要求,第一次知道冰芯有了胡正明教授的加入,也最终在方总“别人怎么帮我,我就怎么帮别人”等“感激不尽”的话里答应了帮忙的事。
中芯趁着春节派遣的专家团队很有成效的帮助冰芯完成了130nm的风险试产,让这家颇具草根精神的半导体企业有了立足的支撑点。
然而,谁又能想到,仅仅过去两年多的时间,当初那个面对130nm愁眉苦脸的冰芯已经在尝试65nm的量产,把中芯都抛在了后面。
江上洲这么一想,只觉这时间既慢又快,只觉这世事既真实又离奇,只觉这冰芯还真的就在玉壶。
“我方卓说话当然算数。”方卓吸了口气,不满地说道,“只是,我希望需要我说话算数的那一天,我们大家是坐在明亮宽敞的办公室,你们请求冰芯派遣专家团队帮忙搞7nm的风险试产,我当场拿出茅台,现场逼着张总连敬我两杯酒才答应了他。”
江上洲笑着听完这番话,悠然神往:“7nm啊,嘿,我怕我见不到那一天,我现在先敬你两杯酒,你到时候答应中芯就是。”
方卓诧异道:“你这么相信冰芯?”
“就算冰芯没走到那一步,我现在先捞两杯酒喝也是好的,自从进医院,医生是一滴酒一颗烟都不让我碰!”江上洲有些恼火的抱怨。
方卓看着他身上的病号服,不能更赞同:“你是要注意身体,还得等着看7nm呢。”
江上洲悠悠地说道:“不是第一回化疗了,我九成九是看不到了。”
方卓叹气:“之前我没听说你有这个病啊。”
江上洲摊手:“我也没有生了病还到处说的习惯。”
“那我给你算算,今年我们搞65nm,明年搞40nm,后年搞28nm,到了10年是20nm,11年14nm,12年10nm,13年7nm。”方卓掰着手指计算,“2013-2007,你再撑7年,到时候就能看到7nm,怎么样?简单吧?”
江上洲哑然:“我有点搞不清到底是一年一个突破简单还是我撑7年简单了,或者,两个都挺难?”
这话听起来丧气,但语气又很坦然。
方卓不想插科打诨了。
江上洲是当初上海引进中芯的功臣,为了半导体的发展也费尽心力,在今天以前,他从来不知道这位罹患癌症,这次一见,大概也能猜着是为什么事,心里便尤其不是滋味。
两人都变得沉默。
片刻之后又都同时开口。
“听说你手机做得不错?”
“中芯碰见什么问题了?”
江上洲微微摇头,示意方卓先说,他起身为客人倒了杯水,在病房里慢慢踱步。
“秘书长听谁说的?国内不是都不看好易科的手机吗?现在还没什么影,也就混碗饭吃。”方卓略有得意地说着谦虚的话。
“我不懂手机,但我相信你方总,冰芯那么难都能被你拉扯起来,更何况是手机了。”江上洲这么说道。
“能做好冰芯,未必就能做好手机,两码事,但……得亏是我。”方卓笑道,“所以,确实不错。”
江上洲点头,又问道:“手机这个项目很能拉动冰芯吧?高通确定合作了吗?我看你这个冰芯倒有点三星的意思,很垂直嘛。”
“手机的成败对冰芯真是挺重要的。”方卓变得认真,“高通确定合作了,我们之间是一系列的合作,最起码这两年的关系应该都比较近。”
江上洲由衷地说道:“冰芯能走到今天,方总你真是头功。”
“邱总呢?没有邱总,这个厂是建不起来。胡教授呢?没有胡教授这面大旗,不少关键人才都不会过来。地方支持呢?没有地方全力的支持,很多事都没那么便利。领导关心呢?冰芯员工的努力呢?”方卓严肃道,“这个头功,我是领不了的。”
江上洲好笑道:“我们私底下说说话,倒也不用那么认真,我是认为,你方总不是头功,那也是并列头功。”
方卓喝了口水,冰芯确实不是一人之功,少了一环都会平添不知多少的困难。
“这一次我说要见方总,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一是我确实有些担忧自己的身体,这是客观现实。”江上洲平静地说道,“二,中芯现在与台记的官司不太乐观,这也是客观现实,所以,就想着方总以后有余力,也帮着看看内地的半导体。”
自从台记换了新的掌门人,它在美国诉讼的力度就大了很多。
从现在情况来看,情况不能算乐观。
然而,中芯面临的麻烦还不仅仅是这个,全球存储产业的价格在飞速下跌,中芯在DRAM业务上损失惨重,极可能在明年创下成立以来的最大亏损。
考虑到下跌势头难以止住,北京厂的存储生产线已经开始半停产,中芯内部正在衡量是否全面退出DRAM业务,免得被这个伤口持续放血至死。
但退出DRAM业务意味着生产线的转换和设备升级,北京厂这方面的投入预估又在1亿美元以上。
这些情况导致公司的资本股东也给了很大压力,中芯面临着存储血亏、扩张不利、负债走高的严峻形势,迫切需要引入新的资方以盘活局面。
江上洲谈起中芯的事情,言语之间颇为痛惜。
“现在是有国际财团接触了中芯,希望能够收购股权,意愿最强烈的就是那个收购了飞思卡尔的黑石财团。”江上洲起身又给默默喝水的方总添了添水。
“嗯,黑石财团。”方卓端着水杯,若有所思,“张总怎么说?”
去年,黑石集团纠集了一帮私募以176亿美元收购了飞思卡尔,而飞思卡尔是04年从摩托罗拉剥离出的半导体部门,是全球第九大半导体企业。
这笔收购也是到目前为止全球最大的半导体购并案例。
事实上,黑石去年还接触过MIGA基金,看重的是MIGA基金背后冰芯的内行经验,毕竟,这是它第一次涉足半导体领域,但方卓和孔豫都没什么兴趣,简单的拒绝了这个事。
“张总不愿意接受黑石财团的入局。”江上洲摇摇头,有点无奈,“大家都感觉让这群私募财团趁着中芯股价低迷的时候进来,可能会让局势更乱。”
他感叹道:“私募哪有好人啊。”
方卓微微点头:“是啊。”
江上洲忽然反应过来:“不是说你那个私募。”
“没事,也不是好人。”方卓很淡定,“这个时候要是让黑石进来,他们是要有话语权的,肯定追求运作获益,没准又是拆分业务,又是推动并购。”
江上洲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称赞方总的内行,沉吟两秒,点点头:“张总也是这样考虑,所以,我们找了国内帮忙,领导帮忙联系了三家,大唐电信、中国电子、华润。”
方卓皱眉,念头转了转。
江上洲问道:“方总,你认为哪家合适?”
“要我说,都不太合适,这三家都是大国企。”方卓慢慢说道,“非要三选一的话,中国电子首先排除,它的业务不适合,大唐电信和华润嘛,我选华润。”
江上洲这次夸赞了:“方总真是深谙情况。”
中国电子确实是在中芯内部的讨论被第一个排除,它旗下有业务是和军工有关,这实在不适合本就比较敏感的中芯。
他继续说道:“但华润方面要求中芯改名,这一点不太能被大家接受。”
方卓一愣,华润入局的一个要求是改名?改成什么?华润集成电路制造?华芯?
他略一思索,摇摇头:“看来是华润不太情愿。今天要改名,明天能怎么强势,那是想都不敢想,华润先把它的态度摆给你们看了。”
江上洲抚掌而赞:“不愧是方总。”
华润看似在说改名,在说没那么紧要的事,实则也是在聪明的表态,这是领导交代的事,我来办了,但要我办,那就先这么办,你如果能接受,咱再那么办,如果连“那么办”都能接受,那继续谈下一条。
中芯不愿接受黑石财团就是不想丧失主动权,面对这样的华润自然也谈不下去了。
“大唐电信……”方卓对中芯看似三选一,实则一选一的这个选择有些迟疑。
他对大唐电信的近期印象是,它参与了国内3G标准TD-SCDMA的建设。
江上洲说道:“所幸,大唐电信还算可以,我和周总也有些交情。”
方卓知道他所说是的周总周峘,他是大唐电信去年卸任的掌门人,但卸任后没有像传言中的那样退休,而是转任了大唐移动的董事长。
周总对大唐电信当然有影响力,如今也在大唐内部,可是……大唐电信现任的掌门人呢?
方卓对这种事最为敏感,没从江上洲口中听到现任的名字,心里涌起一点小小的疑虑。
但他没有问出来,实在不觉得今天这个病房里的场合适合多谈事。
“那就好,虽然是国企的身份,但能推动中芯继续往前走就好。”方卓如此说道。
江上洲点点头,这是无奈之下的选择了。
他感叹道:“半导体发展殊为不易,中芯怕是会有两年的阵痛期,这么一看,冰芯能走到现在真不容易。”
“行了,别感慨了,冰芯也才刚有点动静而已。”方卓不想让气氛变得沉闷,考虑了一下,问道,“大唐怎么入股?”
江上洲答道:“现在还在谈,大概是2亿美元换16%左右的股份。”
方卓大吃一惊:“2亿美元?16%?这……”
他立即接着说道:“这样的缩水,这样的股权稀释,股东们能同意吗?”
这意味着中芯的价值才12.5亿美元。
但张汝京在2000年创立的时候就拉了10亿美元,更何况这几年的大力发展。
几乎可以……不用几乎,这必然会招致股东的强烈反弹。
可是,现在的问题在于,占据中芯相当比重的存储业务出现巨额亏损,与台记的官司也为发展蒙上阴影,寻找新的资方是件困难的事情。
江上洲抿了抿嘴:“还在谈,大家都很无奈。”
方卓直接问道:“那秘书长今天要见我,是张总有话要和我说?”
“不。”江上洲否定了方总的猜测,“就是我想见见方总,听听冰芯的发展,仅此而已。”
他揉了揉额头说道:“都是内地的半导体,不管是中芯还是冰芯,能够和国际一流的厂商掰掰腕子,这就是我想看到的事,如果能多活几年,我还真想看看冰芯能不能搞出来14nm。”
“如果看不到,什么时候冰芯能做14nm,能搞出来那个FinFET工艺,有朝一日,方总往黄浦江里倒杯酒,我也快哉快哉。”
方卓凝眉,思索。
江上洲笑道:“我这可都没提7nm,你有什么不答应的。”
方卓叹口气:“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要我说,你还是争取多活几年,亲眼看到不好吗?秘书长,你见面就问我当初的事,我还是那句话,我当然说话算数。”
他略一沉吟:“这样,你们和大唐估计还得谈一阵,等你们什么时候谈的差不多了,我让冰芯小小的入一份,算是给个信号。”
“方总,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江上洲先强调,然后说道,“但方总如果真的方便……”
方卓估计中芯与大唐最少得谈到明年,单内部阻力就很麻烦。
他干脆地说道:“就这么说吧,看你老头不容易,等你身体好转了,你先找张总聊聊,到时候我再和他聊,5%的股份意思意思。”
方卓没想到自己基金赚钱想要买买买的计划会从中芯开始,不过,中芯价格实在不贵,5%以现在情况来看也就几千万美元,不管是资金还是态度上的支持,先这么初步定一定。
江上洲露出笑容,竖起拇指,高声称赞:“方总,义薄云天!”
方卓既然愿意出手帮忙,也不介意多帮一点:“这两年可能都不容易,中芯的机构股东要是反对声太大,报我的名,让来找我,我可能也有几分薄面能使。”
江上洲竖起两根大拇指:“平生不识小方总,纵称英雄也枉然!”
“既然秘书长这么说,英雄惜英雄,这个事就你来牵头,我就认你一个人,就给你一个人面子,张总来了也不行。”方卓给老头找点事做,“当初我找他,他可没那么痛快。”
江上洲哈哈大笑,知道方总的意思。
“休息吧,我不耽误你养精蓄锐再战斗了。”方卓喝完杯子里的水,和江上洲握了握手。
江上洲送方总出病房。
因为两人谈事,连江上洲的家人也被赶了出来,此刻见告一段落,连忙过来搀扶老人。
“咱就这么说,有事再找我。”方卓告辞。
江上洲笑眯眯的点头,忽然对搀着自己的儿子说道:“以后方总烧纸,让他排前面。”
“啊?爸,你说什么呢?”江上洲的儿子埋怨道,“都好着呢。”
“不要搞什么有朝一日,无忘老翁了,多活几年,看看我怎么和台记斗法。”方卓展示自信和目标,如此说道。
江上洲又是一阵笑:“好好,那我看着。”
方卓和江家人致意,又示意扶秘书长回病房。
但江上洲执意要送方总出去。
方卓无奈,也就只好抓紧时间上车,只留了江上洲儿子的电话。
轿车缓缓前行,后视镜里的老前辈许久才进去。
“小刘,你帮忙找找国内和国外的医生,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方卓知道江上洲的医疗条件不错,但还是想尽一份力。
秘书刘宗宏应下。
方卓放下车窗,只觉黄浦江边,夕阳西下,铁马冰河皆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