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关已成一片废墟。
吴潜由人搀扶着,缓缓走过废墟,抬手指着几处地方,安排民壮挖沟建垒,以防万一败了,蒙军卷土重来。
普通将士只看到要胜了,不会去想情况会有其他变化。
但吴潜是当过一国宰相的人,做起事来,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旁人只做一件事,他或许要做十手准备。
在焦黑的瓦砾场中走了一圈,老人体力不支,扶着拐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有人风尘仆仆地赶来,正是他的三子吴定。
吴潜有子四人,长子、次子进士及第,在宋廷为官;四子吴实战死;唯三子吴定不曾入仕,原本守在老家,近年则侍奉在他身边。
说是不入仕,但关中这个局面,吴定既来了,岂能清闲?
“父亲。”吴定也是年逾四旬的人了,好不容易爬进蓝关废墟,见吴潜脸色憔悴,忙关切道:“父亲这是……”
吴潜微微抬手,示意闲话少说,问道:“关中局势如何了?”
他并不是武关道这一路守将,而是坐镇整个关中后勤。
这些日子他是抛下了份内之事来蓝关,对关中情形当然忧切、心焦。
不等吴定回答,吴潜马上又问道:“杨西庵可有骂我拉走了长安的守军与火炮?”
吴潜怕的不是被杨果骂。
火炮之所以留在长安,因为不止是蓝关破了会有敌兵到长安,多的是敌兵有可能从别处攻来。
吴潜怕的是因他调走了守军火炮,长安失守。
好在吴定马上应道:“父亲放心,长安暂时无恙,只是……”
“快说。”
“廉公传信,提醒我们戒备西面防御,称近期陇西将有大战,杨公急请父亲将火炮、兵力调回去,否则长安民心大乱。”
吴潜后怕不已,心中暗道此番运气好,若再晚一步破敌怕是就来不及了。
他惊得一身冷汗,面色犹从容自若,道:“好,待兵马回来,马上便教儿郎们回防长安。”
话到这里,吴潜想到他交代过吴泽追到商州以前就立即回师,但此时却还不见动静,不免又是忧心忡忡。
直到傍晚时分,有快马匆匆赶回蓝关。
“捷报!捷报!我军于商州与忠义军合攻蒙虏,大胜,大胜!”
“……”
吴潜听罢战报,哈哈大笑之后却又以袖抹泪,背过人,与吴定感慨不已。
“小儿辈大破贼,小儿辈大破贼……谢安石雅量,闻捷报,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可笑我见识短浅,喜形于色。犹敢言谢安石功劳不够,笑我大言不惭。”
“父亲并未大言不惭,放眼当世,除了父亲,还有谁堪比谢公?”
“胜得太难啊,如何能不喜形于色?”吴潜自顾自喃喃着,老泪纵横。
他还想安排回师长安之事。
但听得捷报,他像是一口气泄了,神色迅速萎靡下来,这夜说着话忽然晕了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吴潜再转醒,便见到身边站着许多人。
他不由恼怒,咳了几句,大骂不已。他恍然以为自己骂得很大声,其实旁人听得是气若游丝。
一众武将被吴潜喝叱了一通,低着头退下去。
吴泽跪在一旁。
吴潜显然有话想对这个孙子说,却见一个人影上前。
“吴相公。”
“是……是宋瑞?”
吴潜精神一振,努力支了支身,端详着闻云孙,叹息道:“临走前老夫还能见你一面,好,好。”
闻云孙与吴潜的长子、次子是同年,皆是兴昌四年进士,与吴家往来亲近,此时上前两步,看着吴潜的面容,有些不可置信。
他听说过吴潜身死循州之事;近年也隐隐听人说过在关中主政的某位老相公正是吴潜;在商州战场,他也在想,到底是谁在统兵,能击溃唆都的蒙军。
直到随吴泽一路赶来,路上也得知了当年的隐密之事。
但若非亲眼所见,如何能叫人相信?
堂堂朝廷宰执被毒杀,假死脱身,主政关中两三年而朝廷一点风声都无?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吴相公。”闻云孙眼中带着些震撼,不知如何开口,道:“学生曾听得吴相公一诗,欲知千载英雄气,尽在风雷一夜中。”
“老夫知道你想问什么。是啊,老夫没死在循州那一夜风雷中,又苟且偷生了几年。回想起来,了却平生不少心愿……你可知,老夫守住了长安千年古都……”
闻云孙登时红了眼,肃色道:“学生……学生定为吴公讨还公道!贾平章……”
“公道不公道的,老夫不在乎了,也不怪贾似道,如我这般涉及皇位之争的罪臣,流放到地方之后,暗中杀掉,本就是常例。”
吴潜说的是流放,不是“贬谪”。
宋廷的贬谪有三种,一是左降,放任地方州县,依旧有权;二是安置,仍有一定的自由和虚职;三是编配。
吴潜贬循州就是编配,是被专人押送到偏远恶劣之地管制,定期向地方官“呈身”,即是被关押在循州。
说是“贬谪”,听起来像是把官位降一点,外任地方,看起来还是官。
其实编配就是流放,编配官就是罪犯。
当然,这也是大宋对士大夫的优渥。连谋逆大罪,也只是“贬谪”处置。
今日吴潜随口一句话,把这窗户纸在年轻的闻云孙面前捅破了。
因为他真的不在乎什么公道不公道了,在乎世道。
“江古心尝言‘世道之责当在宋瑞’,你莫辜负其厚望。”吴潜以一双老眼注视着闻云孙,喃喃道:“世道之责,在尔辈年轻人。”
闻云孙一愣。
他触动很深,但许多事暂时还未完全想明白,登时惘然。
再一看,见吴潜还有话要与吴泽说,他只好郑重行了一礼,告退。
帐中,只剩下吴泽还守在吴潜身旁。
“也不知陇西能否守住啊。”
“祖父切莫再忧心战事,好好休养才是。”
“不行了,回光返照了。”吴潜的思绪似乎很飘,说起话来有一搭没一搭的,道:“杨西庵与我同岁,你看他精神矍铄,怕是还能看到四海归一之日,让人羡慕啊。”
吴泽大哭。
吴潜含笑拍着他,道:“莫哭……也好,我至死犹是大宋臣子,也好。”
他不给孙子哭着说那些安慰话的机会,让吴泽凑近了,缓缓地交代身后之事。
“此番若能挡住蒙虏攻势,李瑕的基业便立住了,我一直劝他要忠于大宋,尽力了。事到如今已拦不了他。也好,身后事管不了了,往后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
说着说着,吴潜有些累了,最后道:“我走之后,由你三叔守孝……你不必守孝,你守关中。”
“孙儿……”
“记得来时我与你说的话吗?你守关中。”
吴泽大恸,跪着含泪答应。
隐隐地,能听到吴潜以极低的声音在念着唐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不是吴潜此时的心境,这是他被贬循州时的心境。
但谁曾想,最后他并非死在循州瘴气弥漫的江流边,他守住了蓝关。
想到这里,吴潜有些遗憾,更有些得意,不由微微一笑。
良久,吴泽再抬起头,看到的是凝固在吴潜脸上的那一抹淡淡的笑意。
“祖父!”
吴泽泣不成声……
……
三日后,一封急信由快马传到了合阳大营。
李瑕展开信,愣了一下,之后默然了许久。
他已经算不清重生以来见过了多少人的死亡……乱世人命如草芥,不是说说而已。
让人麻木,也让人疲惫。
“阿郎。”韩祈安走进帐中,似想汇报些什么。
李瑕把手里的信递过去,道:“我想让宋廷为他昭雪,追复原官、赐谥、追封。”
韩祈安微微一愣,看了讣告,长叹一声。
“与宋廷掰扯这些终究太麻烦,吴相公反对立赵禥。赵禥在位一日,宋廷若敢为吴相公平反,天子威严尽失,难。不如待阿郎立事了再追封,为吴相公立庙。”
“不。”李瑕道:“他想要的是宋廷的昭雪,他是大宋的忠臣……我本该早些帮他昭雪的,让他不留遗憾。”
韩祈安摇头,又点头。一会觉得昭不昭雪不重要了,一会又觉得吴潜走时也许还有遗憾放不下。
李瑕不怕麻烦,要去与宋廷掰扯,便由他吧,韩祈安汇报道:“阿郎,史天泽派使者来了。”
“做什么?”
“说是……”连韩祈安都有些替史天泽感到难为情,道:“说是给我们一个归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