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瑕就住在战台上。
天不亮的时候,他向东面看去,只见东面的小死人沟方向有火光燃起。
他马上便皱了皱眉,想到昨夜林子的情报,很快意识到洪俊奇一定是诈降。
诈降本就是战场上常用的伎俩,唐军这边也并非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李瑕倒不是太担心鲍三中计。
只不过是小死人沟与大营相隔了好几里,山路又难行,消息传递不方便,一时也只能等着后续的战报传来。
而东面火光才起,北面、西面很快也响起了战鼓声。
元军又展开了今日的攻势。
唐军这边无非是继续迎战上去。
站台上,李瑕一会看看这边,一会看看那边,不时调整着防线,不时又低头看着地图思量。
战鼓响了一会之后,兀鲁忽乃才不紧不慢地走上战台。
“皱着眉头在想什么?”
“指挥得不好。”李瑕道,“不太会打这种会战。”
他身家不厚,这辈子打仗,一般都是打数百、数千,最多不过一万多人的仗。
“看得出来。”兀鲁忽乃道:“之前五万人也只敢龟缩守营,这次你却敢分成几路作战。就好像,之前死了两三万人,是你拿来练手的。”
按着李瑕以前擅长的打法,他此时也许是在东面亲自与洪俊奇过招,看穿那诈降的小伎俩,击败洪俊奇,取得一场小胜。
一直以来,他就是通过这种一场场的小胜来扳回局面。
现在积累的小胜够多了,需要一场大胜了,他反而不太安心,因为把各个战场交给了别人。
他需要开始捉大放小了。
但小战场的消息传过来要时间,他显然不可能把控其中所有细节。原本自己处理起来很简单的事,交到别人手里就变得不确定起来。
鲍三与林子到底是中计了还是将计就计,暂时还不知道。
“元军到底是想做什么?”
“南面?”兀鲁忽乃走上前,指点着地图,道:“你看,东面这一小支元军诈降,无论我们是中计还是将计就计,都会与他们一战。此时,北面、西面同时开战,而你的预备队只有忽必烈的一半。那只要忽必烈再押一万人上阵,你就得派兵支援,就会有破绽。”
果然。
随着兀鲁忽乃的分析,远处号角声响起,李瑕抬起望筒看去,只见一支数千人的怯薛骑兵开始动了,在远处的战场上划了一道弧线,往南面攻过来。
“我带我的人去防?”兀鲁忽乃问道。
“别急,元军在外围要绕远路,我们在营地里调防更快。”李瑕依旧皱眉思索,“让我想想。”
“想什么?”
“如果我是忽必烈,我不会无的放矢。今日这场进攻,劳心劳力,他总得要有战果才行。”
“消耗我们,不是吗?”
李瑕点点头,沉吟道:“也有道理。”
他再次环顾了战场,终于道:“那就请可敦带兵阻截一下那支怯薛。”
“不客气。”
又过了一会,东面的战报终于传了回来。
“陛下,林司使与鲍将军认为洪俊奇是诈降无疑,是想以接受降军之名请鲍将军往小死人沟,元军则设伏偷袭。鲍将军打算将计就计,反过来拿掉元军营地。”
战场上时机转瞬即逝,李瑕并不打算远程指挥。
得了战报,无非是在地图上做了标注,安心一下。
然而,一转头,看到了营地东面的几个粮仓,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因为营盘山这个地势,东靠贺兰山,自然是最安全的一边。粮草与包括火器在内的各种辎重都是堆放在营地这一边。
这种地方只需要放火一烧,火势一起,就一发不可收拾。
“胡勒根回来了吗?”
“报陛下,还没有。”
“霍小莲,你带选锋营去守粮,把骑术好的将士散出去充作探马,务必防止元军偷袭粮仓。”
“喏!”
霍小莲匆匆带人奔走。
李瑕紧皱的眉头稍微松了一些,习惯着这种指挥作战的方式。
像下棋,但所有的棋子都是活的,不像死物那么受控。
忽然。
尖细的警哨声响起。
只见东面山林之中,忽然窜出一小支兵马。
李瑕抬起望筒,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位置。
敌兵大概是一千余人,速度很快,看过来的方向应该还向南面走了一会,在这种地势下必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也难怪忽必烈器重洪俊奇,显然,洪俊奇诈降是为了吸引住鲍三的视线,而在唐军与他接触之前,他便领一千余人偷偷穿过山林,目标正是李瑕的辎重。
这一瞬间,李瑕脑子里却有个奇怪的想法。
也许当年蒙哥亲征,他与王坚悄悄下了钓鱼城杀向石子山时,蒙哥也是这样看他与王坚的,觉得年轻人冒险、嚣张。
这就是当年的李瑕会做的事……
……
“冲啊!”震天的呼声响起。
来偷袭的元军虽只有一千人,洪俊奇却很能鼓舞士气。
他以骁勇著称,亲自冲锋在前,终于渐渐冲到了唐军营栅外百余步的方向。
此时选锋营已然赶到,开始以弩箭射杀。
“噗噗噗……”
一个个策马狂奔的元军士卒倒下。
洪俊奇大喊道:“放箭!”
放的是火箭。
有的钉在沙土上,有的落在营栅上。箭矢上裹了尸油,落地不灭。
……
李瑕闭上眼又睁开,不再看东面的战事,再次观察着战场各处。
他今天从忽必烈身上学到了很多。
指挥作战,当觉得某一处特别危险,很可能还会有另一个不易察觉的危险正在靠近。
站在战台上的视角比骑在马上时还要不安得多。
等李瑕再转过头看向粮仓时,元军已向东面的山林里撤去。一则选锋营赶到的及时,二则营地周围布置了陷马沟与拒鹿角。洪俊奇没能杀破防线,眼看伤亡惨重,只能悻悻而去。
有一座帐篷已经着了火,士卒们迅速以沙土灭了火,之后看了看,里面放的都是棉甲,损失有一点,但不大。
终于,夕阳西下,又一天的攻防战落下了帷幕,这是会战的第二天。
李瑕的预备队,甚至连选锋营都派上了战场,显出了后继乏力之感。
但另一方面,他依旧认为战事越往后越对他有利。
“今日忽必烈差一点便烧了你的粮?”等到兀鲁忽乃回来,抬着望筒看着那被烧焦的帐篷,却是道:“我怎么觉得你左支右绌,快要敌不过了。”
“现在是他攻,我防。”李瑕道:“但只要他不能尽快攻下三关口,我的增援抵达,就是由我来主攻了。”
“他也会有增援呢?”
“那就比谁的国力强。”
李瑕其实也是心有余悸,无非是为了安抚盟友而继续硬嘴罢了。
暂时最大的优势反而是心态。对他而言,守过一天就离反守为攻更近一天,胜利的可能就更大一些。
……
夕阳下,忽必烈也正站在望台上向李瑕的战台望去。
打李瑕,他一直很有耐心,但其实心里已经渐渐想要发火了。
虽然一直都占着上风,却始终没有什么关键性的战果。
尤其是今天,他本以为洪俊奇是能够成功烧掉唐军辎重的,因为他看得出来,李瑕在大战指挥方面很弱。
出忽他的意料的是,李瑕学得很快。
虽然很笨拙,但居然能够顾到了战场上的方方面面。
这也许是年轻人最可怕的地方。
之后李瑕只怕还会越战越强大,而他只会越来越老。
这次亲征若不能灭李瑕,以后还能把这件事交给忙哥剌不成?
迫切感渐渐强烈,忽必烈知道他的战术必须有所改变了,光有耐心显然是不够的。
“传本汗的命令,明日本汗要亲自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