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灭金之战,张柔攻入开封,取走《金实录》及秘府图书、并保护城中诸多大儒名宿北归。
这些人如今几乎都成了忽必烈的重臣。
且不提王鄂、郝经、赵复这些名满天下的,随便举几个例子便是户部尚书兼翰林学士高夔、礼部尚书赵思文、尚书省令赵贽、翰林学士杨恕……
半个中原的士卿,皆受过张柔恩惠。
当年他是甘冒大罪保存北地文脉,但到如今,此举也成就了他的声望。
因此虽其女儿已嫁于李瑕,虽其有子投奔李瑕,但只要张柔没明着叛乱,忽必烈都不能动他。
原本是这么想的。
原本,张柔觉得致仕了,忽必烈便不宜再追咎他,到此为止了。
但杨大渊之死,却让他心里一个激灵。
蒙古大汗、中原皇帝竟开始用这种暗杀的手段了……明面上不会对他这个功臣下手,暗地里呢?
君臣之前的信任瞬间变得薄弱起来。
倘若李瑕一联络,忽必烈就要逼张家子弟表明立场……这太让张柔不安了。
他不是南边那些忠君之臣,也不像年轻一辈那么崇敬忽必烈,在成吉思汗时期他就是蒙古汉军首领之一,骨子里就觉得“若无我等中原世侯支持,拖雷一系能争得大汗之位吗?”
他是地方豪强,一辈子讲究的就是拥兵自重、靠实力自保。
当信任变得薄弱,有人第一反应是争取信任。地方豪强第一反应则是增强实力,保存退路。
哪怕这会让信任更加薄弱。
做最坏的打算,一旦忽必烈要对张家动手,怎么办?
张柔的亲族势力全都在保州,不可能弃之而去,张家不是十几个人的张家,“张家”指的从来都是顺天路保州近十万军民。
据保州城而守呢?
那李瑕至少要保证能做到两点,一是有余力出兵河北,二是能够在保州城被攻破之前为保州解围。
这是张家反戈最基本的两个前提条件,否则归附李瑕则等同于灭族。
与张柔怎么想无关,与什么大义、眼光、利益,统统无关。李瑕做不到这两个条件,一切免谈。
所以,张柔一直在关注李瑕是否能打通河南。
直到郝天益回到太原,让他豁然开朗。
“这女婿有些手段。不走河南,也可走山西。”
山西与顺天路之间,仅隔着太行陉。
李瑕既布局太原,张柔的不安也在催促他不要等,主动往太原去接触。
先暗中布置一条人力物力可以流通的“通道”,局势会渐渐大不相同。
今夜,张柔其实不是在问张弘略的意见。
当父亲的想如何做,还不必要儿子同意。
事实上,他已经派人去往太原了。他问,是在试探张弘略的态度。
不得不说,忽必烈对世侯的打压,已经使得张家父子有所猜忌了。
……
“自五郎失了亳州,与宋国的生意往来即断了,近来家中用度不足啊。这不,年底二姐儿出嫁,为父连像样的嫁妆都凑不出。”
亭子里并无旁人,但张柔开口说话还是藏头露尾,言外之意太多了。
若说张五郎丢了亳州,可张弘略击败夏贵之后,张家其实可重占亳州。
之所以如今亳州又不在张家手上,是因张九郎把兵力领去攻关中,且大败了。于是忽必烈顺势行“迁转之策”,移畏兀儿将领阿里海牙镇亳州。
张柔偏要说是五郎丢的亳州,因为他已经很久不提张九郎了。
五郎只是中人之姿,向来是挨骂的。但即便是中人之姿,当时做到那般地步,至少是为家族尽力了。
问张柔心里对哪个儿子更不满些?怕还不好说。
至于说二姐儿出嫁要嫁妆,可大姐儿出嫁时的嫁妆还没给。
张弘略斟酌着,缓缓道:“但只怕生意不好做?”
“是不好做。”张柔有些懒散地往后一靠,漫不经心道:“你思咏叔卖些笔墨纸砚糊口,可他那易水砚往北卖不动啊,北边有几个写字画画的,那如何养家?太原那边倒是有几家商贾肯收他的货,类似这般的难处多了,数万张嘴要吃饭。不做生意如何能行?”
张弘略颔首,愈清楚他父亲的意思,问道:“派谁去呢?”
“到这时候才发现,幕府里诸位先生,俱被陛下征召到朝堂上为国效劳了啊。”张柔瞥了一眼儿子,对他还是放心的,这才道:“只好让你舅舅往山西走一趟,他前日已出发了……”
……
抛开小妾不谈,张柔这辈子有四个妻氏,其实出身最好的是靖氏与毛氏。
靖氏乃河北九公之一的靖安民之女,毛氏则为河北名士毛朋伯之女。
毛朋伯曾任潞州录事,蒙军攻来时义不受辱,自杀殉国。值得一提的是,毛朋伯有位族兄毛端卿,其女乃是元好问的续弦妻子。
换言之,张柔与元好问算得上是连襟。
毛居节便是毛朋伯之子,他唤张柔、元好问都是称一声“姐夫”。
当郝经、赵复等等顺天张家的幕僚都被忽必烈征召之后,毛居节已经是张柔幕府最重要的计议官。
他材干强敏,当年保州城的营建正是出自他之手。
毛朋伯面对蒙军,义不受辱、触墙自尽,元好问则不仕蒙古,这两人其实还是影响到了毛居节的立场。
他效忠的是张家,虽说也算是为蒙古做事,但在蒙古立国不可阻挡的情况下,并没有别的选择。
可当李瑕起势,当张文静、张弘道、杨果、元严、李冶等亲朋故旧皆已投奔李瑕,毛居节便有了倾向。
张柔只能派他到太原,且也信得过他。
……
穿过太行八陉之一的井陉,毛居节策马而行两日到了太原以北的菁蒿嘴镇,歇了一夜,在八月十五中秋节,才从驿馆出发往太原。
隔着太行山,山西地貌与河北大不相同,这曲阳县境内六山一水三分田,山高谷深,河谷纵横。
菁蒿嘴镇位于县南,是晋商往北商贸的通衢之地。
毛居节跨坐在马上,任由护卫牵马缓行,一路观察着地势,眼神中带着思量之色。
他年逾五旬,精神却很好。
“先生,我们不如赶一赶路,今夜到太原城过节吧?”牵马的护卫问道。
“不急,路途已不远,午间必是能到的。”
“是、是。”
过了一会,毛居节问道:“白茂,中秋佳节你随我漂泊在外,心里可有抱怨?”
“哪能有抱怨啊?主家养小人这么多年,小人却没出过什么力,难得能随先生办趟事,欢喜还来不及。”
“再与老夫说说秦王李瑕当年之事吧。”
“是。小人这些年总是说这事,先是与五郎说,之后又到保州与大帅,与各位郎君、先生们说,可着这故事挣些米禄哩。”
路途还长,毛居节也不急着听那些听过的事,问道:“李瑕如今已是一方诸侯,你可后悔当年没跟着他?”
“不后悔。”白茂毫不犹豫摇了摇头,道:“主家待小人好,把小人娘亲接来保州照顾,又给小人讨了婆娘,娃儿还能随先生识字,大恩大德,小人哪还有一点后悔的?”
“可你当年若跟着李瑕,如今也许已有一份前途。”
“嗬,旁人不晓得,小人却最清楚不过。那位啊,是个刀尖上拿命换前途的主,说九死一生都是轻的,小人就这点小偷小摸的技艺,要是跟着他,就算没埋在往开封的路上,也一定死在川蜀或汉中,尸体都不知烂成哪样哩……”
白茂不是为了讨好毛居节才这般说。
他很清楚自己有多大能耐,遇到敌人提刀冲上来,他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实在不可能跟着李瑕闯出名堂。
哪比得上被张家养着却不用卖命?
毛居节俯下身,低声问道:“可若是到最后,连张家都迫不得已只好投了李瑕,你也不后悔?”
“小人可不傻,大帅之所以遣小人随先生来,便是因那日大帅问我李瑕之事,我说‘张家才是最聪明的,管谁取了天下,平平安安坐镇保州才叫好’。”
毛居节不由朗笑,赞赏道:“你虽出身市井,但看得透彻啊。”
“小人就是胆小,求个安稳。”
“如此说来,你是个能信得过的?”
“是,先生但凡有吩咐,小人一定做到。”
“……”
这边还在缓缓赶路,忽听得身后马蹄阵阵,毛居节转身望去,只见是一队数十人的骑兵,连忙带着人避在一旁。
他不怕遇到蒙军。
张柔如今还是数一数二的世侯,中原就没几个人敢明着与他为难。且毛居节这次往太原,怎么查也都只是把生意铺过来而已,不可能留下任何叛乱的证据。
待身后那队骑兵愈发近了,未亮出旗号,但看士卒相貌也是汉军。
毛居节肯避让,那是他为人低调,且出门在外不愿与人为难,否则他亮出身份,只怕还要对方避让他。
但今日事情却有些凑巧。
一名将领策马从毛居节身前驰过,忽然拉住缰绳,勒马回来,带着惊讶之意呼唤了一声。
“五舅?”
毛居节抬头看去,见到来人,不由大为惊讶。
他脸上泛起笑意,心中却暗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