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一个没有披甲、没有带刀的蒙古战士被劈倒在地。
这是在脱里察的营地里,甚至脱里察与其心腹的尸体就倒在雪地上。数百个赤手空拳的蒙古战士刚刚打死了这个投降于唐军的主帅,正要响应元军,便遇到了术真伯及其全副武装的宿卫军。
“杀光这些叛军!”术真伯下令道。
被称为叛军的蒙古人不由错愕,转身就想跑。
有人摔在地上,开始苦苦哀求。
“元帅,你在做什么?你背叛了蒙古,不怕被长生天惩罚吗?”
术真伯一脚踩过去,弯刀轻而易举地捅进了对方的腹部。
“不,是你们背叛了蒙古。而我,臣服于真正的大汗。”
把弯刀从尸体上抽出来的过程中,术真伯开始了呢喃自语,眼神也逐渐由迷茫变成了坚定。
“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忽必烈说的,蒙古属于中国。那谁更强大,谁对牧民更好,谁就是真正的大汗。”
这些话,前几天李瑕就开始在军中散播了,当时在术真伯听来全都是放屁。
今夜真正逼他做出选择的原因,是李瑕的强势。
他又不了解形势,只听着漫天的杀喊,看着无比气定神闲的李瑕,让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唐皇帝一定有把握能赢。
那就是一个驯狗、熬鹰的过程。
被熬得老实了,这些屁话就成了最好的理由。
“真正的大汗,天可汗。”术真伯愈发坚信自己的选择,踏过满地的鲜血,不停喊道:“杀光这些叛徒。”
手无寸铁的叛徒就在这样的杀戮中或惨死,或告饶。
终于有人赶到术真伯身边,道:“元帅,唐将让你到北面阻挡元军。”
这个蒙古人都没记住是哪个唐军将领敢这样发号施令,用蒙古语转达了一句,术真伯脸色却郑重起来。
“你们带人看着大营,别再让人反了。你们,随我来!”
……
史杠眯着眼望着前方的旗帜,等终于看清了旗帜上那个图腾,他愣了愣,策马行到了距敌一箭之地。
“对面是斡勒忽讷惕部的首领吗?!”
一连喊了好几声,又下令让元军停止进攻,对面才终于有人用蒙古语回应道:“你们这一点兵马也敢攻打斡勒忽讷惕部的驻地吗?”
“是术真伯首领在军中吗?”史杠喊道:“我曾经随父亲在征讨阿里不哥时见过首领。”
对面有人道:“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我不杀你,你走吧。”
“术真伯首领,你的父亲是月伦太后的弟弟,你的母亲是成吉思汗的嫡幼女,你是大蒙古国最尊贵的皇亲国戚,怎么能背叛呢?我看到你的旗帜时简直难以相信。请你指挥庞大的兵马,杀了李瑕,成为大元最大的功臣。”
史杠劝说得十分真诚。
在风雪天对着远处这样大喊,让他口干舌燥。
对面沉默了。
史杠有些期待地等着,他知道术真伯一定是被欺骗了或被威胁了才会投降李瑕,很容易劝服的。
“术真伯首领,你看那边,我们三千多兵力围攻李瑕数百人,李瑕马上就要败亡了……”
“嗖!”忽然一支弓箭射来。
史杠吓了一跳,连忙勒马退了好几步。
“咴!”
马嘶声中,箭已经钉在了他面前的雪地里。
其实,术真伯不是铁石心肠,史杠的劝说他全都听进去了。
但什么血统身份、忠义恩情都是虚的,他术真伯做选择,只看强弱。此时他还是不知道战场上的形势,只知道对比起双方的表态,元军将领太弱了。
李瑕是多么的强势,一副“顺服,是朕给你的机会”的样子。反观史杠好言相劝,显得实在是太心虚了。
什么“李瑕马上就要败亡了”简直是放屁,两万兵马在这里,李瑕都没调动,怎么可能快要败亡了?
“杀光这些元军!”
“走!快走……”
……
“娘的。”
史杠一路奔逃,好不容易甩脱了术真伯的追击。
再转头看向那个火光冲天的营地,见到的是一幅极怪异的场景。半边营地是激烈的厮杀,半边营地却是迷茫地沉默着。
那两万败兵既不支援、也不反戈。要定胜负,还是只能看双方真正有建制的兵马。
能胜吗?
“该死的高丽人参,贪功。这仗让我来打,先策反了两万兵马,还能不赢?凭你也敢冲击李瑕大帐,夜郎自大。”史杠不由暗骂王綧。
骂归骂,事实上,他自己也贪功,又有为堂兄与长兄报仇的心思。
今夜还有机会,能与王綧争一争功劳。
略略一犹豫,史杠最终还是选择了向王綧所在的方向支援。
那片营地已是一片火海,亮得晃眼。
元军在外面围了一圈,防止有唐军逃跑。
史杠杀入混战中的营地,浑身都温暖起来,越往前,喊杀声吵得他脑袋都疼。
“别理他们!”
前方有两队士卒在打斗,史杠一声令下,扯着缰绳绕开,寻找着李瑕的所在。
偶尔有流矢、绊马索,不时还能见到残兵经过……终于,他们看到了李瑕的龙纛、王綧的大旗就在前方。
那是战场最激烈的地方。
“杀李瑕!”
史杠催动马匹,领兵往那边冲去。
这一刻,他想到了他的长兄史权,堂兄史枢、史格。他们都很英勇,却都死在李瑕手上。
而他,会为他们报仇。
“父亲,你说的那些话错了,孩儿会杀了李瑕。你将会以孩儿为荣……”
脑子里满是这样的念头,史杠愈发激动。
一顶顶燃烧的帐篷从眼前晃过,火焰噼里啪啦,终于,他远远望到李瑕与王綧。
远处有元军还在过来,但同时也有唐军在赶来。
史杠忽然发现自己算错了一件事。
他本以为唐军只有五百战力,但其实漏算了这个营地里的伤兵。
那些伤兵其实也是能上战场的。
李瑕就是一个上战场的伤兵,皇帝尚且如此,其他伤兵怎么可能不卖命?
这构成了这个营地里最后一道防线。
现在,需要他史家三郎带着他健全的兵马,去冲破这道防线。
……
“嘭。”
王綧目光落处,李瑕正用长槊将他的一名怯薛士卒砸死。
那长槊绝对很重,因为被砸死的士卒脖子完全断掉了,与他儿子的死法一样。
“杀了他啊!”
王綧愤怒地大喊。
“放箭啊!”
没有箭了,在冰雪天气中杀到这里,双方的弩箭早已断了弦。且都是披着最好的盔甲,箭矢伤害有限。
此时刀刀到肉的近战才决定生死。
王綧转头四看,发现周围那些元军士卒也开始惜命,一个个持着刀、屈着腿,身子一颠一颠的,上前一步能退后两步。
“该死的混蛋!来杀了他啊!阿西八!”
没有用,这些士卒大部分是从高丽逃过来的,要么是罪犯,要么是想过些好日子。
都是些连自己的国家都不要了的人,还能指望他们为了王綧奋不顾身。
“阿西八,你们上啊!杀了他,有你们一辈子享不完的赏赐!”
“来啊!”
“嘭!”
又有人被砸倒在地,追随着李瑕杀到红了眼的唐军将领大吼道:“来啊!”
王綧再转回头来,忽然惊了一下,因为他已正对上了李瑕那坚定、凶狠的眼神。
这一对眼之间,双方确实离得很近了。
“啊!”
他终于向李瑕冲了过去。
“你们抱住他的槊!”
“叮。”
李瑕挥槊扫倒两名元军的同时,终于有不畏死的元军拼命抱住了他的长槊,整个人都被扫得在地上拖。
王綧便是趁此机会抢上,慌乱之中一刀劈在李瑕肩上,刀嵌在了盔甲的缝隙之中。
下一刻,李瑕弃掉长槊,伸手握住王綧的手腕,用力一拧。
“嘎达。”
惨叫声中,李瑕推着王綧向前一步,避过了劈来的刀。
没能来得及抢刀,嵌在他肩甲上的刀已经掉落在地上。他遂干脆借助身高的优势,猛提起王綧的头盔重重砸了下去。
“嘭!”
铁盔砸在头骨上,声音极响。
“嘭!”
血肉飞溅。
李瑕已累到恍惚,汗水顺着他的眉毛流下,与血一起糊到眼睛里,旁的什么都看不到,只顾着砸对方这个主将。
他有力的臂膀还在挥动。
强壮的肌肉是他最后可以信任的东西。
两世为人,加起来三十多年,他从未有一天松懈过对自己的训练。
常有人不信他能这般坚持,对他而言只是习惯了而已。当然也无所谓旁人信不信,于他们只是听说一件事了而已。其中的艰苦与收获,只属于他自己。
所以强壮、坚定。
“嘭!”
眼前的王綧已经无力到要倒下,李瑕又重重一砸。
总会有人这样杀过来,轻视他、攻击他、伤害他,他之所以不怕,因为他可以用他习惯了的坚定与强大反击过去。
“嘭!”
王綧的半个脑袋已经被砸烂了。
只有一双死鱼一般的眼睛还在无神地看着李瑕。
李瑕松开手,任其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他没想到这个敢于冲到他面前的元军将领并不勇猛,摇了摇头。他这一生,凭恃的是自己的坚强勤奋,于是想问问眼前的敌人,到底有何凭恃?
“朕从血与火中杀出来……”
……
一杆旗帜倒了下去,被燃烧的帐篷一点点吞噬。
火还在噼里啪啦地响。
血人一般的李瑕转过头,看到了史杠。
而史杠也在呆愣愣地看着李瑕。
许久,等错失了战机、错失了逃跑的时机了,史杠才想起来移开目光。
于是他看到了对面有人也在愣愣看着李瑕。
那是术真伯。
隔着那个战场,术真伯与史杠一样看着李瑕砸死王綧的发疯行为。
史杠遂意识到自己策反不了这位黄金家族的姻亲贵族了。
风雪灌过来,他再次想到了临行前史天泽的叮嘱。
“你给我记住,莫死在战场上。”
脑子里“啪”的一声,那一记时隔月余的耳光忽然让史杠觉得脸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