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啊!”
史杠拼命地挥着马鞭抽着战马。
本来,他还有千余兵力,也许还能杀李瑕。但他不想试了,术真伯就像是脑袋被抽空了一样地臣服于李瑕,让他根本没有信心再打下去。
他要听父亲的话,不能死在战场上,让史家与李瑕的仇恨更深。
还有,他不想被俘虏。
因为史天泽说过要为大元殉节,史杠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不想因为自己被俘而让父亲为难。
“快!我必须逃出去!”
然而越慌乱,他身边剩下的兵马越少。
终于,身后的簌簌声越来越响,一根套马索从天上被抛了过来。
“咴!”
史杠摔在地上,第一时间拔出匕首想要自尽。
冰凉的刀刃贴着皮肤,他却害怕起来。
“杀了我!快杀了我!”
已没有士卒顾得上听他的命令,因为身后的骑兵已经包围了过来。
史杠抬头看去,求道:“术真伯首领,求你放了我吧,我不能被俘啊。”
“我放了你,谁放了我?”
“你去追王雍啊,王綧那该死的儿子都跑了,你去追他啊……放了我吧?”
术真伯的骑术高超,胖墩墩的身子坐在马上,却显得轻轻巧巧,在史杠身边绕了一圈,又道:“我想清楚了,你受苦,我受苦,大家都受苦,那不如让忽必烈一个人受苦。”
史杠躺在冰冷的地上,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点点被这个愚蠢的蒙古贵族说服了。
……
像死狗一样被拖到了营地,史杠目光看去,只见李瑕正坐在一团篝火边。
有血滴在他的头上,他抬头一看,只见一杆长杆上,王綧的人头还在那滴血。
“娘的,狗高丽人夜郎自大,害死我也。”
“朕听说你好修道、擅绘画,是个清雅之人。”
史杠不得不面对李瑕,但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有些结巴。
“你……阙下听说过……听说过外臣的名字?”
“朕与你九弟史樟有旧。”
史杠心道,你与我兄弟史枢、史格、史权更有旧,最好让他们的鬼魂来弄死你。
“原来如此,外臣确实好老庄之学……那个……无意于仕途官场,还请阙下能……”
“能。”李瑕道,“朕能放了你,只须你将所知的情报一一说了,放了你又何妨?”
“真的?”
史杠不可置信,很快却又意识到这件事背后的风险。
他感到嘴巴变干,开始犹豫是该冒着有可能让家族被追究的风险回去,还是……死。
事到如今,除了死,已经没有办法完全撇清家族了。
史杠于是看向了旁边的帐篷,意思是可以偷偷告诉李瑕。
“陛下想知道什么?臣从兴庆府的战事先开始说,如何?”
“嗯。”
“忽必烈是从十月开始亲自攻打兴庆府的,如今逃过贺兰山的便是李曾伯的败兵。这仗一开始,我们本以为很快就能破城,没想到……”
……
一张简单的地图上被摆上了一枚兵棋。
撒吉思道:“大王请看,这三千骑兵才是唐军。他们趁着我们与兀鲁忽乃对峙,绕过了哈图山,想要救出李曾伯。”
“那他们就有三万三千多兵力了,比我还多。”塔察儿问道:“他们不想击败我吗?”
“他们的兵马累了,想要回去休整再战。”
塔察儿眼神里就泛起为难之色。
这一战他唯一的战略就是等到忽必烈派大军来。
消息已经递出去了,但大军什么时候到还不知道。
现在他仅有的能牵制敌人的筹码就是李曾伯,既不能放跑了李曾伯,又不能让其逃脱。而是要像鱼饵一样放在那里,把李瑕、兀鲁忽乃这两只鱼钓住。
“大王。”
帐外有人匆匆赶来。
塔察儿有些不悦,道:“什么事?我与王相正在议事。”
“大汗到了……”
……
李曾伯站在山头,向远处塔察儿的大营望了很久,手几乎都要被冰雪冻在望筒上了。
“大帅,元军今日还没有攻山,应该是不会攻了。”庞沛过来道,“他好像是故意围困着我们。”
“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吧?”
“是。但元军显然不是为了过年才不攻山,末将在想,他们是不是想围点打援?”
李曾伯点点头,道:“必是围点打援。”
“那我们逃到这里,不是成了元军的鱼饵?”庞沛大为不解,脸色变得焦急起来。
如果逃出来反而坏了大局,他宁愿死在兴庆府城中。
李曾伯道:“我们是饵,陛下能是鱼吗?放心吧,之所以逃出来,是我与廉善甫商议好的。”
商议了什么他没有说,无非就是青铜峡的地势其实并不好守,将元军主力牵制一部分出来。
在战略层面上,李曾伯、廉希宪、李瑕虽然相隔甚远,通信也不顺畅,但彼此间却有种默契,这一路承受不住了,就把压力匀出去一点,看那一路承受不住了,又会主动帮忙多担一点。
就是这种配合,在兴庆府、西域、河套三点之间,他们把元军像球一样踢来踢去传了一圈,将敌我的优劣差距消解了不少。
“大帅!”
忽然有士卒大喊道:“大帅快看那里!”
李曾伯连忙向更高处攀去,从山顶向东南方向看。
他腿脚已经很不方便了。
望筒一抬,眼一眯,眼角的皱纹更深,风雪之中却什么都没望到。
“哪里?”
“那!”
好不容易,李曾伯终于在天地交界之处找到了一个黑点。
渐渐地,那个黑点越来越大,终于成了一条黑色的线。
之后的漫长时间里,他们就看着它在雪地里慢慢铺开,无边无际。
直到一杆九斿白纛出现在了望筒里。
李曾伯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
“我们这个饵,把忽必烈也勾来了啊。”
……
一根巨大的木桩被敲在雪地里,将汗帐固定住。
塔察儿进入汗帐,一路走到了蒙古宗亲那一排最前面的位置,站定,向忽必烈深深鞠了一躬。
“大汗。冬天就要过去,春天很快就会来了,预祝大汗凯旋。”
忽必烈没有太大的反应,淡淡道:“本汗刚到河套草原时,李瑕身边只有不到一万人,现在他有了三万三千余兵力。越打,他的兵马越多。本汗什么时候能凯旋?”
塔察儿羞愧不已,应道:“我真是一个废物。”
忽必烈不置可否。
也就是塔察儿是东道诸王之长,是助他登上汗位的第一大宗亲功臣。否则凭塔察儿在这几场大战中的表现,他必要夺掉塔察儿兵权。
“马上就是汉人的新年了,李瑕一定很想回到长安,心情像箭矢一样急。”
“大汗放心,我们一定把李瑕留在漠北。”塔察儿此时才解释道:“其实李瑕的兵力没有增加,他的唐军已经只剩下三千骑兵,是兀鲁忽乃来支援李瑕了。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好事。”
“好事?”忽剌忽儿反问道:“那你一直打败仗也是好事,能让我们统领更少的疆土,更轻松。”
塔察儿道:“兀鲁忽乃离开了伊犁河流域,正好遇到大汗亲征,一次把她和李瑕都击败了,免得再派大军西行,节省了口粮,当然是好事。”
忽必烈道:“八剌,你觉得呢?”
宗王中有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
他名叫“八剌”,是察合台的曾孙,与兀鲁忽台的儿子木八剌沙是堂兄弟,一直追随在忽必烈身边。
换言之,他才是现在最有资格继承察合台汗国的人。
“大汗,我认为兀鲁忽乃早就没有把自己当成黄金家族的女人。正是她杀死了我的伯父,如今又杀死了我的堂兄,却把这一切都推到大汗头上。我愿意领兵去击败他,并永远忠诚地为大汗效力。”
“很好。”忽必烈赞赏地点了点头,道:“草原上的小马驹已经长成了骏马,去准备吧,等本汗的命令。”
“是!”
八剌大喜,深深鞠了一躬,退出帐篷,去做出征的准备。
他决心杀掉兀鲁忽乃,夺得祖先留下的汗位。
忽必烈在帐内看了一眼,又道:“岁哥都留下,其他人退下。”
岁哥都是他庶出的弟弟,并不擅长弓马,之所以被带在军中,也许只是忽必烈不希望有兄弟在后方坐镇。
“你记得兀鲁忽乃吗?”忽必烈问道。
岁哥都应道:“记得,我还小的时候,她来投奔我们的额吉。她很漂亮,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胸脯像山峦一样饱满。”
“你去见她,问她还记不记得拖雷家族对她的恩情。”
“我不去。”岁哥都道:“她会杀了我的。”
“她不会杀你,你帮她求过情,对她有恩。”
“大汗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去的。”
“你的妻子快要病死了是吗?你可以娶了她。”
岁哥都愣了一下。
忽必烈已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告诉兀鲁忽乃,本汗答应了,不会再插手你们的兀鲁思。问她,她是想要迎击八剌的兵马,还是想要八剌的脑袋?”
岁哥都又是一愣,惊讶于忽必烈的表态。
只要兀鲁忽乃愿意归顺,忽必烈竟然八剌都舍得杀掉。
这日,等他走出汗帐,脑子里已只剩下一句话。
“我们的兀鲁思?我们的……”
……
察必从汗帐的第二层走了下来,道:“大汗。兀鲁忽乃不会答应。”
“没关系。”忽必烈道:“她是个念旧情的人,不会杀岁哥都,只要岁哥都能见到她就够了。”
他目光中透着沉思之色,又道:“李瑕只剩下三千人了……这是塔察儿唯一说对的一句话。”
“大汗就不担心真金与忙哥剌吗?”察必问道。
“父亲怎么会不担心儿子?”忽必烈目光如铁,道:“只有这一次击败了李瑕,才能救出忙哥剌,找到真金。”
这般说着,他已经看向了桌案上的地图。
这张地图是塔察儿与撒吉思标注好的,将贺兰山西面的兵势标得十分清楚。
但忽必烈的眼睛却透过了地图,看到了整个战局。
他忽然喃喃了一句。
“真偏啊。”
“大汗说什么真偏?”
“战场太偏了。”忽必烈道:“我本来以为,与李瑕的决战会在长安,至少也会在陕西。但现在,怎么就跑到了贺兰山西边了?”
“有哪里不对吗?”
“当然不对。战场在陕西,李瑕才有顾忌,才会怕,打起仗来就会束手束脚。我本该去攻潼关、攻延安府、六盘山,却被他引到了这里。”
忽必烈的一双眼很深邃。
他已经看透了李瑕的心思。
但只要能击败李瑕,战场不管是在哪里,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