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元军的号角声传来,李瑕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松了一口气。
这里是他预设的战场,元军能来,他当然高兴。
那木罕有太多可能不会踏进这片战场了。
比如在换俘的时候他如果不使诈,双方也许会顺利地进行交接,各自安好地离开;比如,他只要决定不追张弘道了,自然也就不会过来。
相比起来,李瑕更不愿意看到那木罕指挥着五万骑兵南下袭扰唐军的辎重线,哪怕是今天烧掉一辆粮车、明天毁掉一座浮桥,也很令人生厌。
战争其实需要不厌其烦地一直去积累不起眼的小战果,一点点地扭转实力与人心士气,直到影响整个局势。
这些步骤,李瑕花了十二年。
但那木罕太年轻了,只想一次取得大战果。
他觉得如果没有杀掉张家满门,这次换俘就是他吃了亏。
他肯定不愿意吃亏。
何况李瑕本就是故意引他来的。
在那些俘虏里安排人手杀些蒙古宗亲就是一种挑衅,张弘道所带的兵力也不多,看起来就像是能被一口吃下的样子。
现在这一仗最关键的一环终于是合上了。
“都安排好了?”李瑕向张延雄问道。
“安排好了。”
张延雄将大肚子往前一顶,抬手指着远处,道:“陛下请看,我们将地雷埋在那里,和元军现在过来的路线稍微有一点点偏……”
“有点偏?”
敬铉眼睛不太好,一听便有些急了,凑到望楼前倾着身子往远处眺望着。
“布置了这么久,你怎么还是埋偏了?!”
突然。
远远地,能看到烟柱在元军骑兵的阵中扬起。
之后,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烟柱。
只见元军骑兵的阵型当即便散开了……
……
风吹动了张弘道的大旗,烈烈作响。
但若看向大旗下正在策马而行的人们,张柔显然比张弘道更像是这一支兵马的主帅。
他身上披着的是一副很普通的棉甲,甚至还有些小了,白色的须发迎风飘动。
虽然敌人已越来越近,杀喊声已传到了耳畔,张柔却是在谈笑风生,抬起手为孟通指点着元军的阵线,道:“想当年蒙古有多少名将,如今忽必烈已无人可用,只得遣黄口小儿挂帅。”
之后,他点评起那木罕的指挥,将其批得一无是处。
孟通听不懂这些,赔笑道:“我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水匪,哪能懂这些啊?老元帅,我的小儿们只会在水泊里偷鸡摸狗的,身上也没点盔甲。眼前这样的大战,怕是不能……”
“慌什么?”
张柔反问了一句,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尽是从容神态,又道:“放心吧,唐军绝不至于败在那木罕手里。”
说着这话,张柔想起了曾经亲自在微山湖追杀李瑕的情景、想起了在鄂州城外听说蒙哥之死的情景。
当年李瑕带给他的挫败感是那么的深,今日却全成了他对李瑕的信心的来源。
孟通却没有这些经历,心里已经非常后悔答应张柔的招安了。
不过就昨夜那情形,忽然有五千唐军包围了水寨,容不得孟通拒绝。
事实就是,如果没有张柔愿意独身入寨劝降,唐军很可能就是随手把他们这些水匪剿了。
当时孟通无奈,只好接受招安并点了一百多个心腹,亲自给唐军当向导,连夜为他们带路穿过白羊淀。
没想到今日却要栽在这里,只能说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嘭。”
远处忽然响起了奇怪的闷响,一声之后又接连响起了许多声。
孟通抬眼望去,却被一个个唐军士卒遮挡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他只知道战事已经开始了。
张弘道接连下了几道命令,这支唐军两翼的骑兵也开始跑动起来。
而中军依旧在向西行进,许久之后,当孟通已经能用肉眼望到出现在前方的唐军营地了,元军骑兵竟然还没能完成包围。
只有从北面传来的震天的喊杀声表明元军依旧在试图追上他们。
突然。
“轰!”
一声惊雷,大地都在隐隐颤动。
孟通连忙稳住了受惊的马匹,抬头看去,感受着战场上的气氛,已感受到了唐军的振奋、元军的慌乱。
他终于开始能够体会到那位横空出世的大唐皇帝的些许威风……
……
“轰!”
又是一声惊雷,前方还在冲锋的元军骑兵人仰马翻。
至于后方,那木罕离得还很远,还很安全。
但他已勃然大怒。
“额秀特,唐军在这里布置了火炮。”
此时,反而是先前认为不该再追击的安童更冷静些,道:“大王,不能唐军一用火炮我们就撤,这东西声势虽然大,但十分笨重。他们竟然敢将火炮运到这种旷野上,不如派一支精锐怯薛绕后,夺下火炮。”
“好!”
那木罕平日只听说唐军在守城攻城时用过火炮,今日难得在旷野上遇到了,同样认为夺下火炮就可以反败为胜。
他遂命令自己的怯薛绕到唐军防线薄弱之处杀进去。
很快,三千怯薛骑兵便脱离了战场。
那边战事还在持续,而等这三千怯薛骑兵再出现时,他们已经出现在了唐军营地的背面,稍作调整之后,便如箭矢一般刺向了唐军营地。
……
望楼上,李瑕已望到了这一幕,遂向张延雄问道:“做好准备了吗?”
“做好了。”张延雄连忙应道:“陛下请看,那便是末将建好的城垒,别说三千敌骑,便是一万人来也不能轻易攻下。”
“这样的防御攻事,能守住整条防线吗?”
如今的李瑕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县尉、将军、元帅了,相比于关注战场,他现在更关注他的整个战略规划能否完善地施行。
因此当旁人都在为他考虑近况时,他在为长远做准备。现在身处战场,他则放心将战事交给将士们,考量着这场仗对整个后方防线的意义。
“只要每五里到十里一个望楼,加上一个烽燧,就能够早早发现元军想要袭扰我们的后勤。之后每二十里到三十里设一个城垒,路上的辎重队就可以及时地进入城垒避难。”
“若每一个城垒都需要放置一个火炮的话,我们没有那么多火炮。”
“其它的守城器械就足够让这些城垒守住数日,烽火一起,足够援军赶到支援了……”
只见那些怯薛骑兵已经杀向了城垒。
他们是顺着火炮的轰鸣声冲过来的,却没想到杀进唐军营地里之后,面对的竟是这样一座坚固的城垒。
好在这城垒还没有完全建好,上方还没有封顶,策马冲过去的话,并不难攀爬进去。
“杀过去!抢了火炮,大王有重赏!”
当他们终于冲到了城垒前的一箭之地,他们面对的还是冰冷的石头,但石头之间的孔洞里,已有弩箭激射而出。
“嗖嗖嗖嗖!”
数不清有多少人当即便倒在了弩箭之下,但还是有不少幸运的骑士一直冲到了城垒前。
“呼!”
伸出孔洞的猛火油柜突然吐出了烈火,向他们袭卷而去,带来了惨叫。
对于这些怯薛骑兵而言,眼前的城垒根本无处下口,不可能啃下……
李瑕却只往那边看了几眼,很快又转向了张延雄,道:“还是不能大意了,今日是预设好的战场。等真到了我们的辎重被偷袭的时候,情况不会像今日这么轻松。”
“末将之后建城垒时一定小心。”
敬铉道:“请陛下宽心,今日元军又吃了一个大亏。下次再想偷袭,心里必然也会发怵。”
“敬卿说的有理……”
张弘庆站在这些人当中,心里却只觉得茫然。
今日所见,事情与他想像中完全不一样。
他本以为今日李瑕只是来接张家的,或许幸运地接到,或许大失颜面。
结果李瑕所谈论的却都是更远的事,远到张弘庆觉得不可触及。
倒是这望台上视线很好,能够看到当夕阳西下,元军中鸣金声大作,狼狈不堪地开始逃窜。
而李瑕转身之际,也看了张弘庆一眼。
脑中一掠而过的念头是,在张弘庆这些人面前表现得重视或不重视张家都没有意义。再来一次,他依旧会在昨日选择去巡视军屯。
基业是自己的,自己要有长远规划,要一步步夯实实力。
今日之所以能接回张柔,恰是因为他有实力。
……
“罪臣张柔,见过陛下!”
是夜,甫一见面,张柔便在李瑕面前低下了头。
李瑕上前,双手扶住了他,显得很体恤,道:“不必多礼,张公可记得朕在微山时送的礼物?”
张柔一愣,想到了当年截下的那些情报。
他于是更深刻地意识到,曾经有很多取得更高地位的机会摆在面前,但错过了。
如今不论张文静与李瑕的关系如何,张家显然务必要做好为人臣子的本分。
“臣惭愧,当年辜负了陛下的厚望。”
“无妨。”李瑕虽带着皇帝的面具,但对张柔显得很亲厚,“朕听说,元大都新城是张公主持修建的?接下来攻燕京,张公还有很多不负朕期望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