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或许才是最好的答案。◎
天色渐渐暗了。沙漠中的昼夜温差那么大, 白天太阳还烤得人头昏脑胀,可晚上瑟瑟凉风吹拂裸露的肌肤,竟给人带来几分寒意。
“道友如何称呼?”元妩问。
李如斯有些心不在焉:“我姓李。”
“原来是李道友。”
元妩跟在他身侧, 目光微闪:“灯烛草喜湿,很少生长在沙漠中。李道友的师妹怎么会中灯烛草的毒?”
李如斯勉强道:“我也不知道。”
似是觉得只说这一句太敷衍,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昨夜出发, 本来没什么事,结果今日午后, 她身上就起了红疹子……我是丹修,对医理也算精通, 便判断她是中了灯烛草的毒。”
说到此处, 他也皱起眉。
连元妩这个外行人都知道灯烛草不长在沙漠中,更别提精通药性的李如斯了。
出了这档事, 他也是怀疑的。只是覆海沙漠之行甚至危险, 为了不动摇人心, 他只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他信任的几人。
注意到他脸上不自然的表情, 元妩立刻便明白, 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但以她现在的立场, 问太多容易引起李如斯的警惕,反而得不偿失。反正曜日营地近在眼前, 她总能打探到些许消息。
念及此, 元妩拨动帷帽的垂纱, 道:“原是如此。”
而后,也不说话了。
见她没有打探的意思, 李如斯也松了一口气。
实际上, 队伍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支持他到陌生营地借药的。
原因很简单:灯烛草之毒并不致命, 忍耐几天也就过去了。但身为丹修的李如斯知道, 中这毒后会产生瘙痒感,十分影响行动。
平常倒也罢了,可秘境开启在即,中了这毒绝对会影响战斗……到时候,说不定会因此丢掉小命。
正因如此,李如斯才冒险去隔壁借药。
最开始见到那营地人多,且个个神色不善,有的还带着面具,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心跳都停了一拍。幸好那群人似乎也没有动手的打算,甚至愿意伸出援手……
李如斯还在想着,曜日营地已经近在眼前了。
曜日是富得流油的大宗,弟子们出行时的装备自然不会太寒酸。开阔的地方扎满了营帐,正中也燃起了篝火,周遭布置得井井有条,比起妖魔联盟的营地也不遑多让。
有人见到李如斯,高兴地叫了一声:“是李师兄回来了!”
然而一转眼又瞧见李如斯身后跟来的元妩,神色顿时警惕了几分:“这位是……?”
李如斯道:“这位是隔壁营地的……”说到此处,竟卡了壳。刚刚他心神不定,居然忘记问元妩的名字了。
元妩上前一步,道:“我姓原。”
弟子一愣:“元始的元?那倒是与我们元师姐同姓。”
元妩微笑:“不,是原初的原。”
弟子“啊”了一声,摸了摸后脑勺。
李如斯道:“原来是原道友。”
元妩笑了一声,从储物袋中拿出几枚紫玉果递给李如斯:“不要客气了,李道友。去给你师妹解毒吧。”
李如斯接过紫玉果,郑重点点头:“多谢道友相助。”
目光又移向身边的弟子:“秦师妹,你好好招待一下原道友吧。”
说罢,匆匆朝着一顶帐子处去了。
与其说是“好好招待一下”,不如说是“好好看住她”。毕竟放一个陌生人在营地里总是不放心的。
元妩视线移向有些呆呆的秦帘月。说起来,她倒是认识这孩子,只是不太熟悉。
秦帘月是个开朗的性子,听李如斯说要“好好招待”,便真与元妩一起坐在营地的边缘处,聊起一些有的没的来。
“陆师姐中毒可重呢,身上都红了,看着就吓人。”秦帘月道,“李师兄说是中了灯烛草的毒。”
捕捉道关键信息,元妩心头一沉:“你中毒这位师姐姓陆?”
“是姓陆,同我们元师姐是一脉的师姐妹呢。”秦帘月扒拉着火堆,想让其中火焰燃得更盛一些。
果真是陆思弦!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中毒?
元妩只觉得身上爬了蚂蚁一般坐立不安、心神不宁。想要立刻冲进帐子里查看陆思弦的状况,理智上却又明白绝对不能这样做。
感情和理智拉扯在一起,勉强保持着平衡。元妩手指动了动,正想再套出些许话来,却见周围营帐传来声音。
曜日的弟子想必是听到了陌生的声音,纷纷从营帐中走出,六分客气四分戒备地看着她这个外来者。
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
在这些人里,元妩甚至看到了她的好友孟殊。无道雪山一别,就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孟殊比起从前更瘦削了些,也更沉默了些。她只看了元妩一眼,便坐到一旁,低垂着眉眼盯着地上的沙粒,看上去心事重重。
元妩不敢多看她,生怕露出异常,因此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曜日弟子都知道元妩是紫玉果的主人,因此倒也不为难她,只是都坐在外面,暗戳戳地盯着她。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套话就太难了,元妩只好作罢。
不过让她有些在意的是,这些人中并没有“元妩”的身影,看来她现在不在营地。
跳跃的火焰给她的面具映上暖色的光。不多时,一个身影掀开营帐的帘子,从中走了出来。
元妩抬起头:“李道友,可还顺利?”
李如斯道:“多谢原道友慷慨相助。”
他脸上带了几份明显的喜意,看起来紫玉果还算管用。
元妩也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那我就告辞了。”
她来这边本只有两个目的。一是想确认一下故人们的情况,二是想见见冒充她的人。
现在第一个目的基本达成,第二个暂时无法完成。她也没有在这里耽搁的必要了。
元妩果断站起身,背身朝着妖魔联盟的营地走去。
“等一下!!”
正在此时,却忽听身后一道女声突兀响起,成功让她的脚步有了片刻停顿。
清脆如铃,如同清泉流响。那是……陆思弦的声音。
元妩侧过身,只见身后不远处,陆思弦站在她自己的帐子门口,正微笑看着她。
陆思弦脸上起了些红色的疹子,此时还没有完全消退,看上去颇为骇人。只是目光明亮一如往昔,似有星辉闪烁。
“道友,多谢你的药。”她笑意盈盈,脸上没有一丝阴霾,“道友,你叫什么名字?”
夜空如洗,一道银河横亘中天,星斗漫天,洒落满地辉光。微风裹挟着细碎的沙,连同她帷帽的垂纱一同吹起。
元妩站在星空下,与染着篝火的曜日营帐相对而立,光与暗偶有接触又泾渭分明。
隔着明暗的交界线,元妩第一次觉得,自己与陆思弦的距离比光与暗、日与夜、沙漠与天空还要遥远。
她该是什么心情呢?她该是什么表情呢?
元妩不知道。而对于冗长又复杂的情绪独白,“不知道”或许才是最好的答案。
于是元妩平静道:“萍水相逢,不必挂齿。”
说罢利落回身,朝着暗处的营地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陆思弦愣了愣,喃喃道:“……总觉得,很熟悉。”
“那位道友姓原。”秦帘月凑到她身边,“虽然古怪,但也是好心人。”
不然也不会将药材卖给他们了。换做冷漠一点的人,恨不得少几个竞争对手呢。
陆思弦下意识问道:“姓元?元师姐的元?”
“不是。”秦帘月摇摇头,“是原来的原。”
陆思弦“哦”了一声,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挡住了眼中情绪。
秦帘月大大咧咧,没有发现她的遐思,只叽叽喳喳地关心她的身体,再不提元妩这个萍书相逢的人了。
元妩回到营地时,其他人还坐在外头。篝火已然燃起,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哟,烂好人回来啦?”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不必多想,就知道定然是游星臣那个鸟人。
若换做平时,元妩定然反唇相讥,讽刺这嘴欠的死鸟几句,把他内涵得毛都炸起来才肯罢休。
只是她今日心情实在不好,只略微抬了抬眼皮,冷冷地看了游星臣一眼,便坐到金雪信身旁,道:“今日守夜可曾安排完?”
游紫君道:“没有,还在等道友呢。”
毕竟元妩是魔域领袖,守夜的事总要一起商量才好。
魔修同妖修共有十五个人,再加上一个向导就是十六个人。按照白日行进、晚上扎营的赶路安排估算,一共需要在沙漠中度过两个夜晚。
于是十六人分别守今夜和明夜。
正好从现在到天亮差不多有四个时辰,八人正好两人为一组,一个时辰轮换一次。
按常理来讲,子时应当是最危险的时刻。而元妩作为魔修方的领队,自然当仁不让。
她和金雪信负责今夜的子时,而游紫君和游星臣负责明夜的子时。
一番安排过后,众人各自回帐,只留下亥时的两人守夜。
元妩回到空荡荡的营帐中,只觉心中如无边无际的夜空一般空茫,一会儿想到在曜日的日子,一会儿又想到魔域,千思万念如乱麻般无法捋清。
正神游天外,忽听帐子外传来金雪信的声音,轻声询问她可不可以进来。元妩应了一声,便见他撩起帐帘,俯身钻进来,发冠还不小心在帐子上刮了一下。
元妩道:“你有什么事?”
金雪信道:“我倒是没有什么事。”
元妩轻笑一声:“你没事,那别人有事?”
金雪信犹豫了一下,凑到她身边:“你遇到你同门了?”
元妩顿了顿。
金雪信,是为数不多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剩下的几人,分别是云重危、夜岐、温席玉、周富贵,除了周富贵受制于她,其他每一个都是让她头疼的存在。
只有金雪信,她既不需要用手段维持平衡,也不需要拿捏把柄先发制人。有时候,她甚至都会忘记他知道她身份这件事。
元妩摘下面具,露出面具后的真容。她已经很久没以真面目示人了。
面具在手指上转了转,元妩道:“遇见了我妹妹。”
“她还好吗?”
“还可以吧。”元妩含糊应了一句。实际上,她也不知道陆思弦过得好不好。
“你们,很久没见了吧?”
“一年左右。”元妩叹息道,“可是这一年,竟比任何一个百年都要长。”
“你们关系很好?”
“嗯。虽然是师姐妹,但她只叫我姐姐。我们像亲姐妹一样。”元妩摸了摸面具,“仔细想想,明明只是不久之前的事。”
金雪信眨眨眼:“她认出你了吗?”
“没有。”
手指微动,元妩将面具重新扣回脸上。烛光中,那张纯白色的面具翻出惨白的光。随着真容再次被覆盖,她的声音也变得坚定且冷酷起来。
“不过,无论对我还是对她来说,这都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