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是这样的。◎
元妩从黑暗中醒来。
她觉得很冷, 很冷。
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然后冰霜渐渐扎根在梦上，开出六边形的霜花。
头脑有些昏昏沉沉的, 像是宿醉过的后遗症。元妩扶着头，摸索着站起身。
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
她完全没办法想起来。就像是在考试中遇到一个记忆模糊的单词, 任凭她如何拼命地回想, 也无法从僵硬的大脑中调取任何有用的记忆。
和这种混沌感一同袭来的，是身体各处尖锐的刺痛。
“师姐。”黑暗中有人叫她, “你醒了！”
这个声音是……？
李如斯。
他的声音带有少年人特有的张扬。只是现在，这声音中也夹杂了几分不可言说的疲惫。
元妩动作停了停：“我这是在哪里？”
“你忘了？”李如斯讶异道, “你刚从无道雪山……”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没有将后半句说完。
“无道雪山？”
是个熟悉的名字。可当元妩想仔细回忆在无道雪山发生了什么时，她的脑中又开始刺痛起来。
像雨一样绵密的针扎感。
见她面露痛色, 李如斯赶紧道：“算了师姐, 已经过去了！别再想了！”
元妩放下手, 朝着他看去——说是看, 但她根本无法在这一片黑暗中捕捉到他的身影, 只能根据他的声音判断方位。
“我的眼睛怎么了？”
李如斯支支吾吾的。
元妩重新坐回床榻上, 冷静道：“说！”
“师姐，你, 你中了寒毒……”李如斯吞吞吐吐, “现在毒解了, 但因为毒素在体内滞留时间太久，毒蔓延到了双眼……所以、所以……”
元妩道：“所以我瞎了？”
李如斯吓了一跳, 反射性地看向她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眼此时像是一滩死水, 略有些失焦地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 他忽然有点害怕。
出于这种细微如发丝的恐惧, 他连忙道：“师姐，没事的！真君已经在找治你双眼的办法了，我师尊也会帮忙的！还有温师兄、赵师弟他们！还有、还有我……”
他报出一串人名，然后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听不见。
元妩一一回忆着他说的这些人。很奇怪，这些人名她不陌生，也能想起对应的身份和模样，可是若让她具体说出和他们的交集，她又说不出了。
也不能说不知道。但那种认知太模糊，就像是将手伸进海里，想要抓住什么。然而能触及到的，不过是悄然从掌心流走的水。
她一点点叫着这些人的名字，咬字清晰。
“纪如淮、陈三蕴、温席玉……”
李如斯终于发现她有点不对劲儿了。
“师姐！你别吓我啊师姐！”
到底年岁尚轻，他立马乱了阵脚，飞快跑出门：“我去叫我师尊帮你看看！”
接着便是急促不加掩饰的脚步声。
元妩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几息后才低声道：“那里是门。”
她站起身，坚定地在黑暗中移动脚步。
一步、两步，最后来到了门的位置。她一手按住门框，“看”着外面的世界。
外面应该是一条长廊。廊角挂了檐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
廊下种了花，元妩闻到了桂花的清香。而再远一些，则是个荷花池，池中有鱼跳跃，发出“咕嘟”的水声。
元妩小心翼翼地向右几步，右手摸到了冰凉的廊柱。风铃就在她的正上方，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甚至能想到那个檐铃的模样——是灰色的岩铁制成的，铃摆尾部坠着燕子模样的挂饰。这个檐铃或许是她亲手挂上去的，可她想不起来。
也许是残余寒毒的作用，元妩恍惚间听到风铃的脆响中夹杂着一个名字。
可凝神一听，这声音又飘散在风中了。
正疑惑间，一道温润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师妹？你醒了？”
元妩猛地回头，却忘了自己眼盲的事实。无论她如何看，眼前都是一片虚无。
是温席玉。
这个名字缓缓在她心底浮起。
“你怎么了？”温席玉见她没有应答，关切地走到她身边，“李师弟呢？他没有守着你吗？”
“他说去请他师尊。”
“请他师尊？”温席玉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师妹，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元妩转回头，“看”向荷花池的方向：“眼睛看不见了。”
温席玉沉默了一下。他自然是早已得知元妩可能失明的消息。
本来见到元妩出现在外面，还以为她没事。
温席玉和声道：“你不要担心。最近师尊在查阅古迹，还联系了天医宗的人。你知道吧？天医宗那位太上长老，听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有她出手，一个小小寒毒又算什么？”
到底比李如斯要年长几岁，他的话听起来就很有可信度。
元妩道：“好。”她脸上没有任何悲恸的神色。
或许是她回答得太轻飘飘，温席玉反而有些不信。可是他也不好再问，只默默跟在元妩身旁。
少顷，李如斯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风风火火的女修。
“哎呀。”陈三蕴一落地，就叉着腰训斥道，“谁把病人带出来的？她体内还有残存寒毒，不能受凉的！快把她带回去！”
“真人。”元妩摇摇头，“我自己出来的。”
“你自己？”陈三蕴打量她几眼，“好吧好吧，总之先回去再说。”
元妩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房间。
陈三蕴给她把脉，又驱动自己的灵气检查着她的身体。元妩乖巧地配合着她的动作。
“师尊。”见陈三蕴停了动作，李如斯赶紧道，“她……”
温席玉截断他的话茬：“真人，我们出去说。”
陈三蕴看了她一眼。
“就在这里说。”元妩道，“无需避讳。”
温席玉有些犹豫，但陈三蕴听她这么说，直接道出了诊断结果：“和预料的差不多，你的双眼被寒毒侵蚀，经络坏死，再难视物。”
元妩表情不变。
“除此之外，在那场战斗中，你身体各处都有损伤。不过这些伤不算重，细细调养半年就差不多能恢复。”
李如斯急道：“师尊，那脑子呢？元师姐她，脑子没坏吧？”
元妩：“……”礼貌吗你？
陈三蕴也被这逆徒无语到：“没坏。况且就算坏了也比你脑子灵光。”
“那她怎么会，呃，怪怪的。”
“可能记忆受到了一点影响，但问题不大。”
温席玉插嘴道：“真人，我师妹的双眼可还有可能痊愈？”
陈三蕴沉吟片刻：“我是丹修，虽也通晓医术，却比不上专门的医修。或许天医宗的人会有办法吧。”
言外之意，她治不了。
陈三蕴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现场只剩下元妩、温席玉和李如斯三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元妩没心思说话，而另外两人顾及她的伤势，不敢多说。
过了一会儿，还是年轻憋不住话的李如斯先开口了。
“师姐，那个陆思——”
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温席玉厉声打断：“李师弟！”
李如斯尴尬地止住声音，无助又委屈地嘟囔道：“师姐……”
元妩将“视线”移到他的方向，蹙眉道：“谁？”
温席玉不赞同地冲李如斯摇摇头。李如斯看着元妩，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恨声道：“那个叛徒啊！放走魔头，将你推下深渊，害你中了寒毒的人！你，你不记得了吗？”
元妩在记忆里翻找了半天，终于扒拉出一个名字：“陆思弦？”
李如斯松了口气：“你还记得。”
放走魔头、推她下深渊？好像是有这么个事。
可观察自己的内心，元妩却发现自己心中并没有想象中的愤懑、怨恨。她拥有的，仅仅是一个悲调的空洞。
陆思弦。
她咀嚼着这个名字，觉得那个空洞要将自己吞噬。
元妩茫然地眨眨眼：“她人呢？”
李如斯清爽的声音中带了狠意：“她？她最好别死了！不然我肯定要为师姐报仇，让她血债血偿！”
一直不做声的温席玉道：“她释放云重危，仙域容不下她。曜日将她逐出师门，并且联合其他宗门发布了悬赏令。她活不了多久的。”
李如斯道：“我之前听人说，她可能前往魔域了。真不知道她图什么！背叛了曜日不说，还伤害了师姐！是因为嫉妒吗？”
温席玉自责道：“都怪我，疏忽了她。”
元妩并不因仇敌的悲惨现状而愉快。正相反，听到两人的话，她心中的悲意反而更重。
她压了压那股莫名的感情，回答道：“我知道了。”
几息后，她又说：“我有些累了。”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
温席玉两人很有眼色地告辞。他们离开后，一个女弟子过来，将她扶上床榻。
元妩偏了偏头：“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恭顺道：“我叫鹤兰。”
元妩迟疑一瞬：“你是丹峰的弟子吗？”
鹤兰轻轻道：“我只是个杂役弟子，平日派到哪里就待在哪里，不是丹峰的弟子。”
她抿着唇，似是见她不像常人一般盛气凌人，又大着胆子小声道：“虽然，我以前很想成为丹修就是了。”
“为什么说‘以前’呢？”
鹤兰给她掖好被角，闻言不由得摇头。
“师姐是天之骄子，自然不知道我们这些庸人的苦恼。”她的声音像是花瓣绽开一样轻柔，其中夹杂着的情绪，也如同植物的茎一样苦涩，“我们这种人呢，光想留在曜日就要拼尽全力了，哪有余力再去追求什么呢？”
不对劲。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元妩用失神的眼盯着鹤兰的脸，不由得想道。
她明明知道——她明明知道。
不应该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