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眼见玄烨心力交瘁的样子, 忍不住老泪纵横。
她轻抚着玄烨的肩背:“因我老病,要你日夜焦劳,竭心尽思……”
玄烨唯恐太皇太后万一有什么想吃的、要用的, 临时找来不及。
特地命人将坐卧所需和饮食肴馔一一备齐,单是米粥就准备了三十余种。
太皇太后有时候看他总是在一旁守着,心焦难受,为了支开他片刻, 故意要些没准备的东西,没想到竟早已备好。
太皇太后虽已气衰力竭, 但目光中仍透着欣慰:“你如此竭诚体贴,肫肫恳至, 孝之至也。惟愿天下后世, 人人法皇帝如此大孝。”
她这一生, 丧夫、丧子, 人生的大半都守在这座冰冷的宫城里, 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只能自己一个人撑着。
总算最后没有辜负江山和百姓,为大清留下了一个好皇帝,这一生也不枉了。
玄烨却不敢听这遗言一般的话, 艰难道:“皇玛嬷不要多想, 您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二十七日, 玄烨下诏刑部,除十恶死罪等重犯外, 其余一概减等发落。
希望这般的好生之德能够感动上苍,留住他敬爱的祖母。
然而,最终这份帝王的期盼并没有丝毫用处, 太皇太后在一旬之内,渐觉沉笃, 旦夕可虑。
玄烨病急乱投医,决定亲率王公大臣,从乾清宫出发,步行至天坛致祭。
可是外面寒风刺骨,这一路行去步步艰难……
沈菡担忧地看着玄烨:“你……”她知道这法子没有用,却说不出阻止的话来。
玄烨摇头:“朕意已决。”
只要能留住祖母性命,他愿意做任何事。
数九寒天,一行人到天坛这一路仿佛在顶着刀子向前行进。
好不容易抵达天坛,跪在皇上身后一同祭告的文武百官,听到皇上祭文中竟有“若大数或穷,愿减臣龄,冀增太皇太后数年之寿”之语时,纷纷大惊失色!
王熙想要上前阻止,帝王圣体,事关江山社稷,如何能自请减少寿数!
余国柱扯住他,摇摇头。
前面跪着的玄烨却没有丝毫犹豫,俯身跪在坛前一遍又一遍念着祭文,念到泪如雨下,念到滴泪成冰。
他的额头一下、一下磕在冰凉的地砖上——
求求你!
老天爷,真的求求你!
我愿意用自己的寿命为我的祖母延寿,请不要带走她!
……
生死之事,无人能改。
十二月二十五日,太皇太后大渐弥留。
前朝重臣、后宫嫔妃、阿哥公主、宗亲齐聚慈宁宫,无数人跪在慈宁宫的大殿外哀泣。
室内只有寥寥数人,太皇太后看向憔悴悲痛的玄烨,心中万般不舍。
回光返照让她的面色重新变得红润,气力却渐渐消失殆尽,她握着玄烨的手温声道:“太宗梓宫安奉已久,不可为我轻动。况我心恋你阿玛和你,不忍远去。务于孝陵近地,择吉安厝,则我心无憾矣。”
玄烨泣不成声,跪在榻前抑制不住地颤抖。
太皇太后实在放心不下:“祖母知你大孝,然切勿过度悲痛,一定要勉自节哀,以万机为重。”
守在一旁的众人都忍不住了,纷纷跪地痛哭,玄烨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皇玛嬷……”
太皇太后将孩子们一一叫到床前说话。
巴林淑慧公主、裕亲王、恭亲王、太子、大阿哥、大公主……
最后竟还将沈菡叫到近前。
沈菡已经哭得稀里哗啦,脸上妆容早都不成样子了,闻言也来不及整理仪容,连忙上前跪下:“皇玛嬷,您说。”
太皇太后看着她狼狈的哭相竟然牵起嘴角笑了笑。
她将玄烨和沈菡的手放到一起,温柔地对她道:“我要走了,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你是个心正的好孩子,我把他交给你,你以后要替我好好看着他,不要叫他哀毁过甚……”
沈菡再也忍不住,轻轻靠在太皇太后臂边,哽咽道:“是,皇玛嬷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皇上。”
雅利奇年纪最小,还不太懂什么叫做死亡,但屋里的气氛吓得她眼泪直流:“乌库妈妈……”
太皇太后轻抚她的脸颊,眼中带着浓浓的遗憾:“乌库妈妈要睡觉了,可惜,不能看着雅利奇长大…….”
她留恋的最后望了一眼这些孩子们,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皇玛嬷!”
“乌库妈妈!”
……
凤游九霄,余音凄怆。
*
慈宁宫中跪满了前来举哀的宗亲、朝臣、内外命妇,哀声震天。
梁九功往里看了一眼,见德贵妃与皇贵妃距离不过半步远,心里犯难。
他看顾问行:“师父,这?”
实际上此事应该先通知皇贵妃,当他们实在不敢轻信旁人,只敢和德贵妃说。
顾问行想了想,低头道:“你这样……”
沈菡的眼泪这几日早都流干了,如今跪在灵前只余木然。
太皇太后在园子时的音容笑貌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感觉心底好像空了一大块。
其实太皇太后并没有因为沈菡是宠妃而优待过她,但她也从未为难过她。
相反,她待雅利奇真是一片慈心,祖孙之情纯然发自肺腑。
沈菡也是自己穿到清宫后,才更加明白太皇太后作为一个女人,在宫中扶保先帝和当今这么多年,是多么不容易,多么厉害的一件事。
——她真的是一个极为出色的政治家,且能始终将大局置于私心之上。
若非如此,大清绝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太皇太后的身上,有太多太多值得她学习的地方。
沈菡正沉浸在对太皇太后的缅怀之中,一个灰袍小太监突然从身后悄悄靠过来,小声道:“德主儿,四阿哥有事寻您……”
沈菡回神,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小太监,声音沙哑:“什么事?”
小太监低头:“奴才不知。”
沈菡看一眼前方回过头的皇贵妃,佟佳氏点头道:“妹妹自便就是。”
沈菡起身告退出去,带上紫裳和青桔,跟着小太监一路疾走。
慈宁宫的前殿后殿都设置了灵堂,前朝后宫分别在不同的殿内哭灵。
沈菡原以为小太监会带她去前院的侧殿,结果小太监却引她进了别院的偏殿内。
沈菡刚要询问,顾问行急急忙忙迎了出来:“娘娘。”
沈菡头一次见到他如此神色,闭上嘴往屋里走,身后的梁九功赶紧带上门。
沈菡:“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皇上呢?”
顾问行引着她进入内室——玄烨正面色苍白躺在榻上昏迷。
沈菡大惊!疾步上前查看,走近后才发现不过两日未见,他的面容竟如此憔悴不堪,手上的青色血管都比往日细弱了。
顾问行和梁九功齐齐跪下:“娘娘恕罪,皇上适才突然从灵前退到此处,一进屋便吐血昏迷,奴才等实在不敢自专,只得悄悄通知娘娘。”
沈菡顾不上他俩,小心翼翼检查玄烨的情况——呼吸倒是平稳,但人却叫不醒。
顾问行道皇上这几日守在灵前昼夜号痛不止,水浆不入口:“奴才无能,无法劝动万岁。”
沈菡生气,她不过才几天没盯住,他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太医呢?怎么还没到?”
顾问行神色一动:“奴才……不敢擅专。”
沈菡一愣,气得发热的脑子冷静下来。
是,现在慈宁宫闲杂人等这么多,鱼龙混杂,他们都不确定其中有些什么人,有没有异心之人。
如果皇上吐血昏迷的消息传出去,万一有人趁机生乱……
沈菡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她努力镇定下来思考对策。
此事要从速、要慎密,在皇上醒过来之前,消息最好能封多久就封多久。
但这事儿也不能只有他们三个知道,不然真出了乱子,他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她让顾问行先去知会太后:“悄悄将此事与太后分说明白,请娘娘先行告病,你拿着太后的牌子速去传黄升过来。”
别人忠心与否沈菡不好判断,但至少太后现在的利益与皇上是一致的。
顾问行点头,临走前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娘娘,可要通知太子和皇贵妃?”
其实按照正理,皇上有恙,前朝该是太子出来理事,后宫该是皇贵妃出面。
可顾问行心有顾虑,谁也不敢轻信,只通知了沈菡。
沈菡眉头紧皱,太子……她想起索额图。
不行,她不能冒这个风险!
至于佟佳氏,她不确定佟佳氏或者说佟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沈菡心里,佟家可不是什么忠臣。
而且此事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险。
沈菡宁可等玄烨醒来后自己全担了罪责,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偏偏她除了内宫的人,一个前朝的人都不认识,根本不知道哪个是玄烨的忠臣,她也指使不动,也不敢信。
沈菡攥着手心轻轻摇头:“去找崔邦其和苏麻喇姑,立刻约束慈宁宫上下,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传消息出去,太后娘娘哀毁过甚,卧病在床。皇上至孝,正守在太后榻前亲奉汤药。请示太后,能否立即送哭灵的一干人等出宫,封闭慈宁宫。”
拖得越久,消息走漏的可能性越高,必须尽快清场。
“是!”
顾问行立刻领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