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圣驾回銮的一路上, 皇上的身体已经开始好转。
但谁也没想到皇上不过刚在鹰庄停下,病情竟然立刻起了反复,几次陷入昏迷。
简亲王去了军前, 裕亲王和恭亲王也都不在,所有有资格说话的宗亲不是在前面打仗,就是在京里。
营中只剩下些文臣武将,普通宗亲, 以及明珠和索额图……
皇上这一倒,没了领头的, 所有人瞬间陷入混乱,御帐当即戒严, 不许私下传播任何消息。
不过蛇有蛇道, 前锋营护军皆是八旗子弟, 明珠真想拿到消息并不难。
明珠:“可咱们能拿到的, 索额图也必定能拿到。”
想必此时他也已经知道消息了。
手下额头见汗:“万岁若真是……太子要是在这儿……那咱们?”
在京里或许还有周旋的余地, 若太子真是在这四下不着的地方即位,那明党可真就成了索额图的掌中之物,想叫他们怎么死就怎么死, 喊冤都没人知道了!
这绝佳的理由连手下都能想到——只要太子营前即位, 直接把皇上的死因归结为明党谋逆, 到时候九族全灭,再不会有人敢质疑。
彼时新君既清理了明党, 又立了君威,岂非一箭双雕?!
明珠的眼底暗沉一片——他不能坐以待毙。
……
半日之前的御帐内。
玄烨已经病了数日,如今躺在御帐的床榻上, 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脑袋正在嗡嗡作响, 虽然理智尚存,但持续不断的高热让他四肢无力,眼花耳鸣提不起精神。
顾问行将伊桑阿的折子念完,玄烨过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原本听到这事儿该生气的,但他现在焦头烂额,连生气的精神都没有了。
——何况比起他……之后的诸多大事,这点小事微不足道。
玄烨摆摆手,示意顾问行先放到一旁,以后再说。
顾问行收起折子,接着打开沈菡的私信,逐字念与皇上。
沈菡在信中先是详细说了此事的处理过程,案发后众人的反应以及最后前朝和后宫的各种安排。
——“步军统领费扬古、内务府、敬事房皆已封存相关案卷,连同一干人犯,移交刑部审讯。后宫也已恢复安定平和,庶妃们得赏,面俱喜,并未有损伤圣誉及皇贵妃声誉之言传出……”
信中事无巨细,生怕玄烨被人蒙蔽。
说完公事,后面便都是她的私语了。
——“这两日园子一切都好,我这次虽仍害喜严重,但总算比怀胤禛的时候好了许多,至少能用一点儿水煮菜和瓜果。便是这样我也心满意足了,只不知何时才能彻底开胃……对了,大福晋前两日突然发热,太医诊过脉后却没看出端倪。这两日又添了点儿别的症候,我端详着,倒像极了遇喜!大阿哥许是要做父亲了,你要做祖父了呢!”
玄烨在榻上静静听着,一时柔肠百结。一会儿为她有孕遭罪而心疼,一会儿又为可能要做祖父而期盼欣喜。
可是转头却想起自己的身体,不知还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信到末尾,是她的一句殷殷期盼:“许久未见你回信,可是遇见了什么事?盼有只言片语送回,恳切念之。”
玄烨听到这句,终于强忍不住,眼泪瞬间翻涌而上。身体的痛苦和垂死带来的精神折磨,揪得他心肝脾肺都一起疼起来。
顾问行见皇上引发了头痛,连忙上前为皇上梳理顺气,递上一杯温水让他缓缓精神。
玄烨抬起手:“信。”
顾问行递上信,见皇上攥着出神,忍不住道:“万岁,要不要着人通知贵妃,或是接贵妃来看看?”
许是见了德贵妃,皇上的精神能好些,说不定身体也能跟着好起来?
玄烨靠在迎枕上,眼前仍有些晕,脑子却还算清楚:“……她胎息未稳,不能伤神。”
何况以她的脾气,知道后说不定会赶过来,到时不但是孩子,连她自己的身体都可能有危险。
——虽然他真的很想见她……
顾问行:“可娘娘数日不见御前音讯,很可能会疑虑。不然先着人捎几句话回去?”
玄烨当然知道她肯定在疑惑,他也不是没想过随便编些什么糊弄她。可两人的联络一向都是亲笔,没有亲笔,只着人传话,便如欲盖弥彰。
——以她的聪慧,可能会比现在想的更多。
玄烨叹气,他现在脑子乱糟糟的,一片混沌,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拖得一时是一时吧……”
若是最后能够痊愈,万事自然迎刃而解。
若是不能……希望她能保重自身。
其实玄烨病了这些时日,身体每况愈下,虽然黄升的面上仍保持着镇定,但玄烨却已心中有数。
——他必须要开始做最坏的打算和准备了。
玄烨两眼放空望着帐子顶,缓缓开口:“传太子和……三阿哥,速来御前听命……取圣旨来。”
*
畅春园中。
沈菡已有数日没有收到玄烨的信件,内阁的折子和她的私信发出后也是石沉大海——这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沈菡的眉间凝着一抹深深的思虑,若不是有事发生,玄烨是绝不会这么多天杳无音讯的。
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难道是碰上了噶尔丹,已经开始交战了?
可是这才走了没多久,噶尔丹不是在漠北吗?
而且就算真的碰上了,这得是打得多激烈才能连封信都没空回……
还是说,他回不了?
沈菡想到这儿,心脏极速地抽疼了一下,然后她的心就乱了。
——虽然历史上康熙活到年届古稀,但现在历史已经变了这么多,未来早就难以预测了。
会不会……真的出事了。
沈菡正满脑子胡思乱想,季纶突然面色凝重地从外间进来,还示意沈菡屏退众人。
沈菡看了眼紫裳,紫裳赶紧带人退出去。
季纶这才上前低声道:“主子,李玉适才来报,步军统领费扬古突然去了无逸斋传旨,命太子与三阿哥即刻前往御前见驾。”
沈菡心里一跳:“李玉可有说所为何事?”
季纶摇头:“不曾。”
沈菡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仿佛有什么迅速一闪而过,她……不敢细想。
紫裳正在门外候着,听到屋内主子传唤,连忙开门进去。
——却见主子正面色惨白扶着炕桌,神色不对。紫裳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主子,这是怎么了?”
沈菡摆摆手,一时却没说出话来:“……”
紫裳着急:“主子?”
沈菡现在的思绪有些混乱,她压下那些可怕的想法,勉强镇定下来道:“去取印鉴,传步军统领费扬古速来渊鉴斋见我。另外……让四阿哥等会儿也来一趟。”
“是。”
步军统领费扬古是个身材高大健硕的满洲汉子,为人寡言肃穆,低调沉稳,在京中的一众高官显贵中并不起眼。
——但他却是玄烨心腹中的心腹,掌握着九门乃至整个京城的防卫之权。
费扬古听到贵妃传召,很快便从无逸斋赶到了渊鉴斋,但他行完礼后却一言不发,只是站在屋内等候吩咐。
沈菡没有开口问玄烨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传召太子。
她只是沉默地对着费扬古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上面安静地放着一枚印鉴。
费扬古目光一动,微微攥了攥拳,不动声色地跪下听命,但仍未言语。
沈菡缓缓开口:“皇上临行前曾对大人说,‘见此印,便如见朕;侍贵妃,当如侍朕’。不知大人,可还记得?”
费扬古心里一紧:“……是,臣不敢忘。”
沈菡收回印鉴,紧紧攥住:“好。那我现在问你,如今京里,九门是否已经封禁。”
费扬古:“……”
沈菡死死盯着他,两人一坐一跪,沉默地对峙着。
费扬古额上见汗,他的眼前便是贵妃握着印鉴的手,不得不开口作答:“……是。”
沈菡心里咯噔一声,坚硬的印鉴攥在手心里,生疼:“那京城,是否已经戒严。”
“……是。”
沈菡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既然如此,畅春园……大人又作何打算。”
费扬古犹豫片刻,最终低下头吐实道:“臣领圣上谕旨,即刻封闭畅春园上下,所有人一概不许出入。臣此次前来,乃为着人护送太子及三阿哥前往御前。”
沈菡心底发沉:“还有吗?”
可有只言片语…….送来给她。
费扬古顿了一下方道:“皇上原有密令,不许任何人惊扰到娘娘。”
只是没想到德贵妃这般敏锐,竟真的猜到了。
费扬古:“但皇上也吩咐了臣,若实在瞒不过,让娘娘知道了实情,命臣交予娘娘一道密旨。”
他从袖袋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显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沈菡迟疑地接过,打开。
上面确实是玄烨的亲笔,但较往日的字迹,笔锋显得孱弱无力,甚至带着颤抖的痕迹。
方方正正的鲜红色玺印是如此刺目,径直刺入了沈菡的心里。
沈菡沉默地看完所有内容,心口涌上一阵一阵的绞痛,连捏着卷轴的手指都有些疼了……
但她硬生生强忍住了涌上来的泪水,平静道:“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本宫,御前究竟发生何事了吗?”
这一点,费扬古倒是没有犹豫,答得干脆:“娘娘恕罪,臣确实不知。”
皇上只会指派任务,却不会与他的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菡停顿了一瞬,声音低不可闻:“……那如今,圣躬是否安泰?”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
费扬古艰难道:“……臣,不知。”
沈菡木然半晌,最后轻轻抚了抚未见起伏的肚子,下了决定。
*
无逸斋。
太子自那日从寿萱春永议事回来后便一直郁郁寡欢。
原本玄烨此次亲征,没有命太子监国,而是委任了内阁的大学士和南书房的翰林处理朝政,监理国事,就已经令胤礽失望不已。
但失望归失望,胤礽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他如今年未弱冠,除了读书又从未处理过政务,缺少历练,在朝中威信也不足。
汗阿玛许是怕他压服不足众人,监国会导致后方不稳,这才没有委任他吧。
胤礽安慰自己,他还年轻,汗阿玛的考虑是有道理的。
他只要继续努力学习,等过两年他长到胤褆的岁数,汗阿玛一定会对他委以重任的。
——但这种自我安慰,从寿萱春永回来后就灰飞烟灭了。
胤礽在寿萱春永清楚地见到——步军统领费扬古、内务府总管大臣海拉逊对德贵妃言听计从,德贵妃调用八旗护军易如反掌。
而只要手握八旗营兵,畅春园,紫禁城,乃至整个京城的防卫,实则皆牢牢握在德贵妃的手里。
因为此事,连刑部尚书,甚至伊桑阿都不得不俯首听德贵妃吩咐。
这让胤礽……
很难不多想。
也很难不恐惧。
胤礽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这个太子是如此单薄!
他两手空空,不但调动不了一兵一卒,甚至连朝中的大臣都更服从“贵妃”的话,而不是他这个太子的话。
若有翌日,他这个太子,真的敌得过“贵妃”吗?
恰在此时,胤礽接到了玄烨的传召……
无逸斋开始收拾车马,渊鉴斋中沈菡和费扬古却仍在对峙。
费扬古听完沈菡的打算,拒绝得十分干脆,他跪下道:“娘娘,请恕臣不能从命。万岁有令,不许任何人惊扰娘娘。如今臣未能瞒住娘娘,使您受惊已是违旨。若再抗旨送您去御前,届时凤体龙胎有伤,臣百死莫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