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压抑的书房内, 索额图听到儿子的问话,沧桑老迈的脸上带出了一丝狠厉:“他的心偏了。”
——偏向皇上了。
索额图回忆起伊桑阿最近几次过来议事,那一丝让他觉得怪异又琢磨不清的违和感终于渐渐清晰起来。
伊桑阿的立场变了。
他开始站在皇上的角度, 而不是太子的角度考虑问题,开始帮着皇上说话。
格尔芬有些措手不及:“不会吧……姐夫和咱们家一直绑在一起,他怎么可能背叛太子?”
伊桑阿与自家可是实打实的姻亲关系,天然的太子党, 他背叛太子图什么?他不选太子又没得选。
就算他想去投靠别的阿哥,别人也不能信他啊?
索额图没再解释, 他将御稻的调查汇报随手扔在书案上,神情晦暗不明:“呵呵, 想要改换门墙, 没那么容易。”
也不看看他有今天是靠着谁得来的!
若非因为他是‘索相’的女婿, 有太子在背后撑腰, 只凭他自己, 他怎么可能坐上首辅的位子,还一坐这么多年?
如今功成名就了,见太子情势不好, 就想跑路?
做梦!
索额图:“去给你姐姐传信, 让她盯一盯伊桑阿平日的行动和府里的往来。”
伊桑阿对他们的底细太了解了, 虽说有姻亲关系和太子在,他不至于这么快调转枪口, 但他们也该尽快防备起来,免得被人抄了底细。
第二天,索额图亲自去了无逸斋请见太子。
胤礽正在为了御稻的折子发愁, 汗阿玛提的有些突然,胤礽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 不知这折子到底应该从什么角度下手,才能叫汗阿玛满意。
胤礽这几天琢磨了几个法子,自觉还算不错,只是他没有正经办过差事,不知道是否可行。
索额图过来请见,胤礽正好顺便问问他的意思:“孤想着,推广良种若想见实效,一要靠当地县令实心任职,二要靠百姓们的勤恳耕作,不若在试点的府县实行奖励制度,将御稻推广的实绩纳入府县官员的考绩之中……”
索额图见太子对这事的态度如此积极,有些意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殿下,昨日皇上已经下旨,将首批试种地点定在了山东。”
胤礽跃跃欲试的心情一顿,山东。
索额图又道:“推广御稻的种植并非易事,皇上既然已经圈定了山东,便是有意要将此事交给佛伦和明党安排。”
至于皇上让太子写折子,在索额图看来,这不过是出于安抚罢了,毕竟皇上总不能将太子与朝政完全隔绝开来。
胤礽听明白了,索额图并不想让索党插手此事,而且他认为汗阿玛可能也并不希望自己插手此事。
胤礽停顿片刻,竟也无法反驳……是啊,良种是汗阿玛费心培育出来的,这是汗阿玛的功绩。
而他是太子,“储”君,朝上谁都可以站出来接这个差事,唯独他不行。
瞬间,胤礽原本因为玄烨交办政务而兴奋的心情宛如被浇了一盆冷水,迅速沉寂下去。
胤礽攥着手里的折子望着窗外呆立着,半晌才重新捡起自己的思路继续道:“……虽说如此,但皇上一向重视农桑,皇上能用十年培育御稻,心里对此事必定是极为看重的。御稻一事,利在百姓,功在千秋。孤身为太子,为此事出力理所应当。何况此乃国事,任何人都不该因一己之私横加干涉阻挠……”
胤礽很清楚,汗阿玛能容忍朝堂的党争、包容朝臣的小心思和争权夺利,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不耽误他办大事。
所以依他之见,哪怕此事已经交给明党操持,索党也不能干看着不出力,该做的都要好好做,尤其不能使绊子。
索额图完全没想到太子竟是这么想的,这与他之前的打算完全不同:“太子爷……”
胤礽抬眼使了个眼色,索额图话音一顿,往窗外看了一眼,继而话风一转:“……太子说的是,是奴才见识浅了。既然殿下是这么个意思,那咱们自然都听殿下的。”
……
几日后,九经三事殿。
玄烨正和明珠等人议事,顾问行却突然从外面进来了:“万岁,高三燮到了。”
玄烨点点头,很自然道:“叫他进来吧。”
底下的明珠等人虽然听不到上面高三燮对皇上说的些什么,但高三燮是皇上安排伺候太子的太监他们还是知道的。
明珠心里犯嘀咕,皇上当着他们的面传高三燮回话?这是什么意思?
玄烨听高三燮说完,面色十分温和:“知道了,朕中午让膳房做了一道太子爱吃的烧鹿尾,这会儿火候应该差不多了,你直接捎回去给太子吧。”
“嗻。”
高三燮退下后,玄烨继续和明珠商议在山东推广御稻的事:“此事当慎重,切勿失之操切,强逼百姓……对了!”
玄烨拿出一份折子:“太子公忠体国,一片爱民之心,之前上的折子里想了几个推广的好法子,朕觉得不错,正好人都在这儿,咱们商量看看是否可行……”
众人议完事退出九经三事殿,紧接着就在班房里围上了明珠:“明相,您说这……”
皇上是什么意思啊?干嘛突然提起太子,难道是想把这事儿交给太子主理?
明珠淡淡道:“太子乃国之储君,关心农桑大事理所应当,便是皇上将差事交给太子,我等只管听请凭太子吩咐就是。”
不过明珠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太大,皇上提起太子的态度,不像是要给太子差事,倒像是……通知?表态?
明珠反复琢磨了琢磨皇上的话,太子公心为民……这是不说太子和索党不会在这件事上给他们使绊子,所以他们可惜尽管放开手去干?
明珠有些举棋不定,他让人给佛伦传信:“告诉佛伦,此事至关紧要,叫他一定要亲自下去盯着底下的人,切勿大意。”
皇上能信太子,明珠却不敢信索额图,还是小心为妙。
胤礽收到皇上赏的烧鹿尾面上自然十分高兴,他并没有问高三燮皇上为什么传他过去,只是笑着对他道:“你辛苦了,中午赏你一道燕窝鸡丝,去歇歇脚吧,两个时辰后再来伺候。”
高三燮跪下谢恩:“是,奴才谢主子爷赏。”
……
清溪书屋。
雅利奇提着马鞭急匆匆地往外跑:“额娘,我走了!”
沈菡正在忙着准备亲蚕礼的事,一时没反应过来:“哎,等等!你去哪?今天没课吗?
她上下打量一眼女儿,怎么一身骑装?
雅利奇高兴道:“今天休沐,策棱说要教我骑马!”
策棱之前很顺利地收服了那匹波斯贡马,雅利奇高兴极了,琢磨了半天,最后给这匹小母马起了一个很大气的名字——追风!
不过策棱收服了追风,却不代表雅利奇就能顺利骑上去了,追风认策棱,可不认雅利奇。想要追风承认雅利奇是主人,两人还有的耗呢。
沈菡:“……”
嗯……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很复杂。
雅利奇正在兴头上,根本没多想,和额娘说完转身就带着人走了,留下老母亲兀自待在原地纠结,不知道该不该阻止。
——可是女儿还没开窍,她怎么阻止呢?
而且她自己也没想好到底该不该阻止,要不要接受策棱做准女婿。
沈菡正在进行‘到底该不该把早恋扼杀在摇篮里’的思想斗争,那边紫裳进来通报:“主子,四阿哥来了。”
沈菡回神:“哦,让他进来吧。”
胤禛是来跟额娘请示的——他想出宫。
这可有些突然,沈菡不明所以:“嗯?什么意思,你想去哪?”
玄烨并没有对年长的阿哥设门禁,要是想出去,找人来说一声,自己带上人和牌子出去就行了。除非是出远门,否则没必要来请示。
胤禛犹豫了一下:“我是想着去山东走一趟,可能要去一段时间,所以过来问问您的意思。”
山东?
沈菡放下手里的事宜单,认真听儿子讲:“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胤禛摇头:“不是,只是前两天阿玛来了无逸斋,说起了上次御稻一事,讲到接下来要开始推广,让我们上个条陈阐述想法。我斟酌了好几天,还是觉得缺乏实地调查无从下笔,只参照农书里的内容又太过宽泛虚浮,写出来的东西根本不切实际。听说阿玛已经圈定了山东做试点,所以我想亲自过去看一看。”
哦,写论文缺数据,沈菡明白了:“可你对农事也不甚了解,去山东……你是想看些什么呢?”
胤禛初步打算是想要实地考察一下山东的土地、田亩、百姓的种植习惯、收成、对新作物的想法等等:“具体都需要些什么我现在还不是太清楚,但我想着到地方上看一看,肯定比坐在屋子里收获要多,写得东西也更实在可行。”
儿子有这种探索实践的精神和想法是好事,值得鼓励,不过么……
沈菡问他:“那你是打算以什么身份去呢?皇子还是普通人,是否要知会当地的官员?”
胤禛显然是早就考虑过了:“儿子并不想以皇子的身份过去。”
他并非不知世情,地方接驾,不管接的是皇帝还是皇子,都是十分劳民伤财的事。
胤禛:“而且以皇子的身份过去,恐怕收获甚微。我想看的是当地真实的风俗民情,农民的生活状况,而不是官员汇报或者特地做出来的官面文章。”
沈菡细眉微蹙:“所以你想微服私访?但你可知道,白龙鱼服,隐姓潜名,对皇子来说是件极险之事。倘或途中遇到小辈不识高低者,你要如何处置?”
微服私访可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么简单。
若是带的人多了,地方官员又不都是傻子,人家自有消息来源,未必不清楚朝中发生的事。一看你身份不简单,上下一打听,要摸清底细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若是带的人少了,万一遇到危险呢?
沈菡对于胤禛这样冲动仓促的决定很不看好,微服私访这种事根本不现实:“虽然咱们平日总说外面现在是太平盛世,但实际上,真正的民间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太平。就在前几个月,你阿玛刚收到消息,说山东那边儿有一伙儿悍匪,人数众多,竟已在境内盘踞数年而不为人知……”
这伙人不但占山为王,据山险扎营建寨,拦路杀人劫财,且与当地县官勾结多年,几乎成了当地的土皇帝。
这么多年多少被害的家破人亡的人家想要逃出他们的手心上告朝廷,全都被灭了口。
还是佛伦调任山东巡抚后习惯亲自走访各县,这才发现了端倪。
沈菡:“你阿玛收到消息后,接连派了三波人马,才将将平定了匪患,拿下了与其勾结的县官。刑部如今还在为这案子忙得焦头烂额,单是这些年被乱匪夺财害命的过路客商和百姓就不知有多少,也不知何时才能理清……”
这种事在古代简直不要太常见,俗话说天高皇帝远,一个满脸写着“我有钱、我不是一般人”的皇子,只带着几个人出去满世界乱跑,真不好说会遇上什么事。
沈菡问胤禛:“如果真有万一,你遭遇了不测,便是亮明身份,你能笃定旁人一定不敢动你吗?”
真绑了你,不管杀了还是放了你,他们都得诛九族,何不赌一把,毁尸灭迹?
胤禛:“……”他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么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