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楚格的奶娘是西林觉罗家的家生奴才, 除了多吃了几年饭,对这宫廷还不如宁楚格熟悉,自然不敢瞎指导, 只能回去悄悄请教四阿哥的精奇妈妈里。
徐嬷嬷听奶娘来问,倒也不藏私——都知道皇后和四爷看重福晋。
徐嬷嬷捧着奶娘递过来的茶斟酌了一下,最后是这么说的:“这宫里……是个上下尊卑最分明不过的地方。上头主子说什么、做什么,咱们底下的人, 只能接着,却不能去质问主子为什么这么做, 这其中的分寸,咱们做奴才的可一定得把握好。”
四福晋跟太子妃比, 这身份和地位上自然是要差一些的, 严格来讲, 是有君臣之别的。
要是太子妃将来真的成了皇后, 两人之间还会有主奴之分。
但现在这太子妃不是还没当皇后吗?这园子里现在真正的主子是皇后。
皇后愿意宠着谁就宠着谁, 心里更看重谁,自然就对谁更好。
嬷嬷指点奶娘:“你不要看之前主子娘娘待诸位福晋一视同仁,更看重太子妃, 就觉得娘娘好像必须更看重太子妃似的。”
那才真真是大误了!
皇后和太子妃比, 是皇后的身份更高, 地位更稳,依仗更多。
皇后之前那么做, 那是她乐意,她愿意这么干。现在她不乐意了,那就不干。谁也不能勉强她, 更没人能指摘她。
这就和皇上宠爱妃嫔、阿哥们宠爱侍妾都是差不多的道理。
阿哥宠你,那是阿哥乐意, 可别觉得阿哥就必须得宠你。
嬷嬷的话翻译过来其实很简单——只要皇后娘娘还在位一天,对四福晋来说,真正需要在意的人只有皇后和四阿哥。至于太子妃心里高不高兴的……与四福晋又有什么要紧?
奶娘恍然大悟,赶紧回去告诉宁楚格,说完又嘱咐自家姑娘:“主子,娘娘待您好,您就接着,好好孝敬娘娘。至于其他的事儿,您千万别掺和。”
宁楚格闻言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她进来不久,对这宫里严格的上下尊卑还没有那么强烈的认识,原本还真打算悄悄打听一下呢。
还好没有。
可回过头来又有点儿好奇——也不知太子妃究竟是怎么惹着了皇额娘……
其实太子妃并没有惹到沈菡,沈菡也并非故意冷落她。
她只是觉得既然大家立场不同,那她该尽的责任尽到就行了,再刻意的去亲近就没必要了。
再说得直白一点——你太子都这样防备我了,我还上赶着去教导亲近你媳妇儿,我犯贱啊?
沈菡才不要去犯这个贱,她该做的都做了,差事和权力也都给了,剩下的爱咋咋地,旁人爱怎么想怎么想,她自己高兴最重要。
琐事都扔给儿媳妇打理,沈菡开始翘首期盼等着玄烨和儿子的来信。
也不知他们到哪里了,现在好不好。
玄烨这次率领的中路大军要经过茫茫沙漠和广阔的草原,行程总共有数千里之遥。
为了行军不出差错,玄烨下令征调了大批札萨克图部的族人作为向导,每两名士兵就要配一个民夫、一头毛驴,随军运输粮食、器材和御寒工具。①
这样艰苦的条件,书信的往来困难至极。听说太子监国之后送出的折子,至今还没有得到回音。
沈菡就这样等啊等,一直到三月十八,才终于盼来了从军中返回来的第一批驿马。
写着朱批的奏折直接送去了紫禁城,沈菡拿到了两个贴着皇封的紫檀木匣,来人说一个是皇上和诸位阿哥的信件,另一个是皇上专门交代了给娘娘的。
沈菡先拆开信匣,把玄烨、胤禛、胤祥写给她的信拣出来,剩下的都是写给太后和各人生母的,沈菡让季纶带回紫禁城去给其他人。
玄烨的信写的很琐碎,看着就像是走一路写一路,看到什么,想起什么来就写在信里,更像是日记。
“朕此次出巡,心旷神怡,不胜喜悦。朕体康健,气色甚好。又因地美水好,加之无事,甚为舒畅……”
沈菡看这开头,想着看来这次行军挺顺利的,真是上天眷祐。
她手边也正摆着纸笔,一字一句给玄烨回信,她觉得这样就像两人在面对面说话一样。
不过玄烨写的文绉绉的,沈菡写的就很直白了:“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我就怕路上走起来辛苦,你的身体吃不消。吃喝用度都还够用吗,习惯吗?京里来了冷空气,倒春寒凉得很,要不要再给你送几件衣裳?你那里冷不冷?”
结果翻过下一页就见玄烨接着在后面解释说上面那行是昨天写的,今天早上朕刚一启程,才走了一半,就突然刮起了东南风,倾盆大雨兜头就下来了。
“继之大雪纷飞,寒冷至极,是日夜即停止。”
玄烨道他在帐篷里最挂心的就是外面的牲畜,它们不像士兵一样可以到帐篷中御寒取暖,这么刮一夜,只怕要被雨雪冻坏了。
说得沈菡也跟着紧张起来,随军的牲畜都是有用的,真冻坏了可麻烦了。
赶紧往下看——
“所幸十六日晨起查看,牲畜安然无恙,幸所备坚固且迅速。”
又在后面写,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朕写来只是叫你知道,你就不要担心了。
看得沈菡不自觉一笑:“那你写来做什么啊,真是……”
除了玄烨的信件,胤禛和胤祥也各有书信寄回,信中都报了平安,简单说了这一路上的见闻,又问家中额娘姊妹和太后可好?
沈菡细细看过,逐一写下回信,交给驿马带回。
紫禁城那边也又有八百里加急送出,听说太子那边也有许多亟待禀奏的大事,又是要往前线运送军粮和战马,还要处理云南四川两省乡试的事。
之前宁古塔那边还遭了灾,急需赈济。
季纶:“奴才回来之前打听得说是送往宁古塔的粮车已经送出去了,首队已经到了宁古塔,只是送回来的消息晚了些。”
沈菡点点头,看来太子处理政务的能力还是很好的。也对,毕竟是玄烨手把手教了这么多年的,若半点儿能力没有,玄烨也不可能放心将朝政尽数交托。
毓庆宫里,自从大军离京,胤礽就再也没能好好休息过。每日都是天不亮起来理事,直到子时方能歇下。
睡也睡不踏实,天不亮又得起来,和已经在毓庆宫前院等着的群臣议事。
先议的自然还是前线的事,如今朝廷里什么事情都比不得远征在外的大军要紧。
大学士阿兰泰:“之前万岁传旨让送去的三千匹马已经备齐,再过两日即可启程。”
胤礽点头:“知道了。”
这匹马备得不易。
之前玄烨突然发信回来说缺三千匹马,可愁坏了太仆寺。
太仆寺少卿佛保实话禀报太子,说如今太仆寺孳生的牧群马匹虽然共计有二万九千余匹,但其中可以乘坐的飘骟骡马、四岁小马总共只有近两千匹。
“况且现在正值春季,马匹都还没来得及上膘,若是取用这一批马,臣恐等他们到阵前之时,会愈加消瘦……”
到时候不但皇上没法用,还白白浪费了一批好马。
胤礽思量过后觉得这确实是个大问题,前线一但有军马需求,肯定就是急用,如果朝廷没有预先预备好的马匹,就无法及时支援前线。
胤礽召集了大学士阿兰泰等人商议:“四月里青草萌发,诸马上膘……”
胤礽觉得不若在迁太仆寺在此两千匹马匹之外,再行挑选额外的马匹,另立牧群,寻找水草盛地,好生放牧,让这些马尽早肥壮起来,以便备用。
“则以后前线再有急用,可以即刻从放牧地送去。”
群臣都觉得有理,不过这都是之后的安排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把皇上急用的这三千匹马先送去。
胤礽又问牧场的侍卫常山、尚书马齐和内务府总管大臣多弼:“上驷院现存的马匹有多少?”
……
乌雅多弼是沈菡的堂伯叔,自从沈菡接掌内务府大部分事务后,两人打过不少次交道。
多弼恭敬地对沈菡道:“臣已回禀太子,如今五处御马圈及翁山一馆,每馆圈驽马及可用马各二百匹;海子六馆,每馆圈驽马各一百匹。太子的意思是五处御马圈各留一百零四匹,翁山馆留下一百五十匹,其余的从三月二十日起都赶到海子青草牧场那儿去放牧,以备不时之需。”
上驷院是归内务府管的,这和前朝太仆寺那边不是一个体系,前朝后宫都知道现在内务府实际上是归皇后管的,太子要调上驷院的马,自然要让人来支会一声。
沈菡并没有为难,她取出之前玄烨交给她的内务府印信:“太子这是老成谋国之言,皇上在外征战劳心竭力,咱们很该替皇上未雨绸缪,把这些事料理好。”
言下之意,太子这办得都是大事,沈菡不希望内务府与太子为难。
多弼:“是。”
沈菡又问这匹马调过去,草料可还需要内务府继续供给?
多弼:“太子的意思是从放牧之日起,就不再从内务府领了。”
那就是说这笔支出前期还是得从内务府的账上走。
这倒也没什么,原本就是上驷院的马,只要能保证前线的供应,各部门内部怎么协调都不是事。
“不过臣问过翁山馆的首领宋喜,据宋喜说,要是继续以如今每匹马给草十二斤,黄豆二升的例,恐难令马匹迅速上膘,最好还是每匹再添半碗黄豆。”
沈菡点头:“那就照他说的来。”
又问那皇上现在急需的这匹军马怎么办,太子那边想好解决的办法了吗?
多弼:“是,太子与众臣商议,已经决定派人前去蒙古各旗买马。”
只是买马的事情也是几经周折,科尔沁达尔汗亲王和额驸班第回奏说科尔沁今年的马匹甚瘦,哪怕是略肥壮些的,从科尔沁大老远运过来,也胖不起来了。
乌珠穆沁等旗今年则少马,太子前后派人走了蒙古几十个旗,这才终于凑够了玄烨所需地三千匹战马,快马加鞭给玄烨送去了。
前线中军大营。
胤褆、胤禛和赫舍里常泰奉命前来接收军马。
胤褆前后打量了一番,不满道:“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瘦?这种马怎么打仗?”
太子管着一整个中枢,结果就给他们筹措出这种品相的马?是何居心?
常泰闻言更不爽:“此次出征,京中精锐马匹尽出,余量本就不多,能得这三千已是不易了。”
胤褆冷脸看他,一看就是要发怒,胤禛轻轻挡了他一下:“我看这马是路上运过来累着了,筋骨底子还是强健的,加紧喂上几天,这膘很快就回来了。”
他拽着大阿哥上前接收,隔开了两人。
胤褆看在胤禛的面子上被拽走了,但语气仍旧带火:“你拦着我做什么?”
他看常泰那副嘴脸不爽很久了——究竟是谁主子,谁是奴才?
真以为自己是仁孝皇后的弟弟,就也是他们的亲舅舅了?
太子这还没登基呢,这就想爬到他们头上来耀武扬威了,真要是哪天太子坐上龙椅,他们这些阿哥是不是还得给他们赫舍里家跪下磕个头啊?!
胤褆说胤禛:“我知道你是忌惮太子,可老四,做人也不能太没骨气了!要是赫舍里家踩到你脸上来了你都不吱声,传出去,就是京里的皇额娘也没脸!”
胤禛摇头:“大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正事要紧。”
说完也没再解释什么,带着军马册子走了,留下胤褆在后面皱眉——也不知老四这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
若说皇后母子是真的一心尊奉太子……反正他是不信的。
胤禛带着军马册子来到御帐,梁久功正在帐外候着,看到他来,殷勤地掀起帐帘:“四爷来了,万岁正等着您呢。”
“嗯。”
太子的折子写了很长,将买马一事的前因后果都交待的很清楚,包括内务府为了使马迅速上膘多添的那半碗黄豆都写进去了。
玄烨从头到尾细细看完,又看胤禛捎回来的军马册子:“马怎么样,数量可对?豆草和煮料柴草可有随军马送来?”
胤禛道都核查过了,送来的马共有三千余匹,除了稍稍瘦了些,并无残疾老病,都是上等的好马。后面跟着粮草队,豆料草料一应俱全,说是工部和户部一起置办的。
“嗯,那就好。”
父子二人说完公事,胤禛又问玄烨身体好些了没有:“趁着这几日扎营,事情少些,您该抽空多歇歇,不然这么连轴转下去,您身体怎么受得了。”
玄烨一贯注重与将士同甘共苦,前些日子天气阴晴不定,每逢遇上雨雪天气,行李运输迟缓,士兵不能及时安营扎寨,他每次都是站在营地外,等着士兵扎好帐篷都住进去,自己才进帐。第二天不到五更又得起身,亲自督促运输兵丁行李的驼队早一点出发。①
士兵们倒是很受感动,士气高涨,但这么来回几次下来,玄烨的身体却有些受不住了,前天夜里起了烧,在军营之中也不敢声张,怕动摇军心。还是胤禛悄悄去传黄升,叫他打扮成士兵的样子,这才进了御帐给玄烨诊脉。
堂堂皇上,吃药还得偷偷吃,搞得有些狼狈。
胤禛见阿玛咳嗽,伸手摸了摸书案上的茶壶,温度还行,倒了杯白水递过去:“额娘来信还问我您最近身体怎么样,我都没敢说这事儿。”
要是叫额娘知道阿玛又把自己折腾病了,该不高兴了。
玄烨接过水一口灌下,摆摆手:“不能叫她知道,朕不过是有点儿风寒之症,喝两天药就好了。”
说完还看了胤禛一眼:“你口风紧一点儿,这事儿就咱们爷俩知道,要是回头你额娘知道了,那就是你漏出去的。”
胤禛:“……”
*
清溪书屋里,沈菡正在读刚到的来信。
“朕体安,诸阿哥均好……”
玄烨道大臣官员和将士们也都很好,就是总有雨雪,虽然不甚要紧,但总也不间断,叫他心里很忧虑。
又说现在大军正驻扎在蒙古,当地的蒙古人都很高兴,说这个地方儿往年旱得很,连牧草都不大好长。结果皇上一来,整天下雨下雪,牧草长得都快了。
玄烨感慨道:“行人及居家人心情甚异,不知京城如何?”
沈菡提笔回他:“京里还好,前几日打了两次雷,不过声音不大。钦天监说初雷和缓,今年的年景就好,若是雷起艮处,则人多疾病,国家遭灾云云……”
玄烨道他这次远巡蒙古地方,所过之地都是他从前没去的地方,与之前他对蒙古的认知迥异,看来他以往对蒙古的了解还是太浅薄了。
“水陆皆好,且烧柴丰足,畜粪虽湿,但油蒿、箭草、玉草、万年蒿、榆、柳条等诸种草木,均可烧用……”
只不过在哨所内并没有能够掘土取水的地方,又说现在草场的青草只能喂饱羊,马匹就算连往年剩下的荒草一起吃了,也还是吃不饱,看得沈菡也跟着担心起来——马都吃不饱吗?那还怎么打仗?
不但马吃不饱,人吃的也不是很饱。
不久之后,玄烨又来信说鸡蛋不够吃,士兵们缺营养,需要朝廷这边运送鸡蛋过去。
这可难为坏了胤礽。
鸡蛋不难得,宫里有的是,但运输起来太费事了。胤礽先是叫人用柳条篓斗装鸡蛋,但篓斗虽然柔软,能保证鸡蛋不松动,不过从外面一挤压也会压扁,最后第一批送过去的鸡蛋全碎了。
玄烨写信回来——装得结实点儿再送过来。
胤礽只好再想法子,叫人换了夹板的斗,把地下铺的糠换成稻壳,但最后送过去还是碎了大半。
胤礽没办法了,只好写折子请示皇父——臣愚钝,送的鸡蛋常常破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到底该如何运送,还请皇父示下。
结果玄烨在朱批上说——鸡蛋又够吃了,以后见着信再送,信上没写就别送了。
胤礽:“……”
沈菡接到的信上也说了鸡蛋的事儿,玄烨说行军途中,运输不便,能用的食材极少,肉类还可就地狩猎,虽然所得数量不多,但也能丰富一下将士们的食谱,然素食难得,将士们只能吃干饼和肉食,多有便秘的烦恼。
沈菡想了想,让人把留守畅春园的顾问行叫来了:“我记得菜库里新进来一批萝卜?”
“是,有江南红萝卜和本地刚收获的白水萝卜,还入库了两万斤新王瓜。”
沈菡让他去紫禁城和太子沟通一下,看看能不能把这些直接送去前线。
萝卜这东西,运输起来比鸡蛋简单多了。
“还有茶叶,今年的春茶刚刚下来,我记得内库中刚进了约莫一万五千斤。”
没有蔬菜,有茶叶至少也能解一解燃眉之急。
太子听顾问行说完皇后的意思,也没推脱:“皇额娘思虑周祥,儿臣这就着人去办。”
战争从来不是容易的,大军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京中所有人的心都忍不住被此牵系。在大局面前,个人的立场和恩怨都要为国家让路。
胤礽监国一月,不管是军政、文政、朝廷的人员调度还是外番使臣的应酬往来,都算是调度得当、应对周详。
沈菡虽然身处畅春园,但并没有断了对外朝的感知——京中对太子的执政能力多有赞赏,说一句交口称赞并不为过。
太子也确实干得不赖,皇帝在外,一个从未单独掌控过全局的太子,初次上任就能做到这种程度,可以说非常合格了。
太子写给玄烨的折子也是事无巨细,恨不能将议事过程中各人所说的细节一一罗列纸上,令前线的皇上知晓。
这一点玄烨很是满意,觉得总算没有白费了他这些年手把手的教导。
疏远了许久的父子关系,因为太子的称职,竟然意外地迎来了转圜的契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