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有片刻的沉默, 母子三人一时竟都没有说话,仿佛是不知该说什么。
沈菡心中有些烦躁,思绪凌乱嘈杂, 一时没有头尾。
她唤进紫裳:“茶冷了,再去续一壶。”
捧着新上的热茶,茶香袅袅,这才感觉收紧的心, 好似松快了一些……
其实,关于沈菡将要封后的传言, 早在康熙二十年那次大封六宫时就已经有了。
当时有传说她会封为贵妃、皇贵妃的,甚至猜测她能以包衣家族, 越过两个承恩公府晋封为后的, 也不是没有。
但彼时她与玄烨的感情, 不过停留在男欢女爱的层面上, 与现在比起来, 那时的情分多么浅薄。
他们对彼此根本没有什么真挚深刻的理解和情谊。
沈菡觉得当时的她,对于康熙皇帝来说,可能不过是一个颇合他心意, 又有生育之功, 家世了了的女人罢了。
外人嘴上猜一猜, 但未必真的把她当回事。
但现在,他们对彼此的意义, 却已经完全不同了。
若是以前,沈菡大可和孩子们说没有这回事,等过阵子流言下去就好了。
但这一次……她现在还无法和他们解释。
沈菡只能先安抚胤祥:“太子许是这两日碰上了什么事, 这才心情不佳,并不一定是针对你们, 不用挂在心上……”
胤禛却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看了看额娘,想问,但又没开口。
沈菡看出来了,她捧着茶轻轻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心里明白的,额娘也不是想瞒着你们,只是这事儿我与你们阿玛还没有商量好。等有了定论,咱们母子再议不迟。”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很懂事地道:“是,儿子明白了。”
……
送走孩子们后,沈菡的情绪有些复杂,胤祥困惑的神情萦绕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虽然在玄烨心里,他的儿子将来一定也能像他和裕亲王那般和和睦睦,互为臂膀。但拥有上帝视角的沈菡,却早就料到太子可能会为此不快。
不过当裂痕真的发生,眼见波澜将起,终归不是件令人开心的事。
紫裳带着膳盒进屋,见主子又坐在榻前看着窗外发呆,想了想,将膳摆到了炕桌上,这样主子就能在榻上用膳,不必再下来了。
陆陆续续十几个膳盒送上来,沈菡回神看过来:“怎么这么多?”
紫裳:“昨日膳房一听说您能见荤腥了,个个高兴地什么似的,都紧着想把最好的手艺拿出来呢。”
她把最后一道大菜端上来,摆在正中:“杨清心做了您以前爱吃的西瓜盅,说您许久没有食荤,一下子吃的太油腻不好,所以特地做了这道菜,文火炖了几个时辰了。”
西瓜盅是把切好的鸡丁、火腿丁加新进的鲜莲子、龙眼、胡桃、松子、杏仁装入掏空了瓜瓤的西瓜皮里,封严实后文火慢炖的一道菜。
既有坚果的香气,又带鲜果的清新,火腿和鸡肉油水没有那么大,正合沈菡现在的胃口。
沈菡这两日刚开胃,吃什么都香,不过杨清心说的是,素了两个月,不好一上来就吃大肉。
她这正吃着,玄烨突然回来了:“怎么今天用膳这么早?”边说边净手换鞋,上榻坐下。
沈菡:“饿了,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玄烨接过顾问行递上来的筷子:“这几日没什么事,朕想着你刚开胃,容易把不住量,回来陪陪你。”
她这两个月是饿得狠了,前两天玄烨每次回来都听她说撑着了。
他想着这么着不行:“暴饮暴食次数多了,容易伤脾胃。你开那么一两次戒也就罢了,往后还是得悠着些吃。”
玄烨见她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吃着吃着老走神,只好自己给她夹菜。
膳后两人躺下准备午睡,花花和朵朵吃完猫饭洗了脸,颠儿颠儿地跳上来,各自找位置趴下。
玄烨见她摸着枕头边花花的猫头出神:“怎么了,有心事?”
沈菡看了看他,没说话,玄烨反应过来:“哦,还是那件事,你还没想好?”
沈菡闻言忍不住一鼓腮帮子,钻进他怀里:“你说得好轻巧,这么大的事,哪有那么快能想好。”
个中牵连这么多,这些天她一直在左右思量,犹豫不决。
玄烨摸着她的长发:“不过是立后罢了,有这么为难吗?”
沈菡实话实说:“如果这只是咱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肯定半点儿不会犹豫。”
若问沈菡想不想当皇后,说不想,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要是能做‘妻’,哪个女人会愿意做‘妾’。
但,沈菡发热的大脑冷静下来后,立马就想到了问题所在:“可这不只是咱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他们不是只有自己,还有孩子。皇后也不仅是各人的荣耀和权力,更有责任和义务。
沈菡这些天一直在扪心自问:她现在真的已经能够权衡好权力之下的公心和私心了吗?她已经可以承担母仪天下的重担了吗?
而且最重要的是——国有太子。
胤禛和胤祥有那么多的兄弟,历史已经彻底改变,如果她成了皇后,他们未来的关系又将走向何方呢?
种种问题压抑在心间,让沈菡别提多纠结了。
沈菡抬头看玄烨:“我很感念你待我的心意,但如今的局势已然不同了。”
当时那种情况,若皇帝英年早逝,太子继位是名正言顺的。
纵有些波折,但如今还没有九龙夺嫡,太子是默认的继承人,反对派势力也不强大。只要太子顺利即位,朝臣和宗亲多数也就认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么。
而她这个手握遗诏,往日和太子并无龃龉的母后皇太后,只要不策划着谋反,老老实实过日子,新帝为了好名声,也不至于苛待她。
至于四阿哥和六阿哥,其实满人现在并没有那么看重嫡庶,何况彼时大事既定,新帝已然登基,一切便已盖棺定论。
胤禛和胤祥不过是两个还在读书的阿哥,手中无兵无权,没有封旗份,连姻亲都没有。
既无威胁,以往和太子又一直兄友弟恭,太子也不至于容不下这样两个弟弟。
可现在却完全不同了——玄烨还活着,太子仍是太子。而只要太子一天没有成为‘新帝’,事情就永远充满着无数的变数。
若沈菡在此时被封后,身份可就不是毫无威胁的皇太后,而是当今皇帝的‘宠后’了。
四阿哥和六阿哥不但变成了嫡皇子,生母还日日陪伴在皇帝身边,椒房独宠。
沈菡现在都能想象出他们兄弟间的关系,是怎么一步步走向破裂的。
还有朝臣,反太子党会不会把她的儿子当枪使呢?
沈菡话说的很直白,因为她觉得这些事情连她都能想到,玄烨绝不会没考虑过:“就像上次大阿哥的事。人都是有私心的,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可以利用这世上的任何人。连大阿哥都斗不过这些在朝堂里混了多少年的老油子,何况两个小的?”
彼时朝臣站队,政局不稳,皇子争锋,让她这个“罪魁祸首”情何以堪?
她可不想做红颜祸水。
沈菡看着玄烨认真道:“所以从公心讲,如果就因为我一个人,让朝堂、皇子甚至天下都陷入不安,那我这个皇后,即便当了,也是个‘妖后’罢了。而从私心来讲……我也不想陷胤禛和胤祥于险境,让他们为兄长所忌,伤心难过。”
还有句她不敢说的——虽然她不会去撺掇儿子夺嫡,但如果有一天,胤禛和胤祥真的走上了夺嫡之路,她也不可能矫情的去阻止。
可一旦她成为皇后,他们两个就绝不可能再走‘不争是争’的路子。
因为皇子里再不会有比他俩更显眼的了,简直就是九龙夺嫡里最闪亮的一盏明灯!
玄烨一直静静地听着,等她全说完后才出声:“就这些?没了?”
其实她说这么多总结起来不就一个意思——想打退堂鼓,想拒绝他。
沈菡:“……”这些还不够多?还要多少理由?
玄烨点点头:“那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要不朕再把旨意收回来,不封你当皇后了?”
沈菡一噎,斜着眼睛看他:“……”
玄烨笑了,掐一把她鼓起来的腮帮子:“封也不行,不封也不行。那你说这些到底是想怎样?”
沈菡生气,拿脑袋往他胸口上一撞:“我就是不知道才纠结那么久啊!”
玄烨好笑地抱住她,也不逗她了:“你说的这些朕早都想过了。”而且想了不是一天两天。
但玄烨得出的结论很简单:“朕不可能为了尚未发生之事,去否定自己现在想做的决定。”
沈菡一愣。
玄烨看着沈菡认真道:“你所顾虑之事,都还没有发生,未来也不见得一定会发生,说白了不过是在杞人忧天罢了。”
就如他当年擒鳌拜,如果当初失败了,那么他可能会被迫退位甚至被“病故”,皇位也将易主。
可难道就因为这个,他就不去做了吗?
那他如今可能早就死在鳌拜手中了。
虽然三藩之战后,玄烨将自己打磨得更加成熟和周全。可那并不代表他变成了一个怯懦之人。
他始终是他。
玄烨:“何况现在的朝局,早已不是先帝时的朝局。朕大权在握,又从未想过要易储或是动摇太子的地位,不过是要立心爱的女子为后而已,怎么会到了朝堂大乱的地步?”
如果他坐了帝位三十年,立个女人还要犹豫会不会引起朝局和天下大乱,那只能说明他这个皇帝无能,与女人立后何干。
至于太子,玄烨不明白她为何这么担忧太子会因此不快。好像立了后,太子就会立刻和她们母子反目成仇,这是何道理?
沈菡:……我要怎么跟你解释我有上帝视角,你眼里的兄弟和我眼里的九龙不一样。
玄烨觉得这件事根本无需如此担忧:“太子名分早定,你又不会针对他,撺掇着朕废太子。胤禛和胤祥对兄长一直很恭敬,将来自然是太子的臂膀,便如裕王和恭王,太子何须为此担忧?”
难道就因为有太子,他还一辈子不立后了?之前立孝昭之时不也有太子。
况且,说到太子……
玄烨沉吟道:“就算太子真的为此心有不快,这也是他自己需要学会面对和处理的事。”是他自己要面对的考验。
正如他之前若说,朝堂是个你死我活的地方。
一个皇帝,每天要面对、处理、承受多少事。
若是一国的储君,未来要坐帝位,要担起天下之人,竟会因为父亲立个皇后就坐立不安,连母子兄弟的关系都处理不好。
最后竟要到了背亲弃义,连兄弟都容不下的地步。
那只能说明,他担不了天下这副担子。
往后若有更大的事,更复杂的关系,他更不可能处理好。到时又有谁去为他退让?
所以不管立不立这个皇后,结局都是一样的。
玄烨让她细想其间的道理:“何况以你如今的地位、权力,与皇后又有什么分别?太子地位稳固,若他对兄弟有真情实意,有胸怀,有能力让兄弟成为他的臂膀,不管你是什么,他都不会与兄弟决裂。”
而若是太子真的心不能容,即使没有皇后,他们兄弟也早晚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到那时,再说那时的事就是。
沈菡一愣,如此说来……
玄烨伸手轻抚沈菡的面颊,看着她的眼睛温柔道:“这些事情自有朕来考量处置,你不需要考虑这些。你只需要告诉朕,你想不想当朕的皇后?”
沈菡迎上他的目光,不知不觉就把真心说出了口:“……想。”
她是想的,而且很早以前就开始想了,整日整夜地想。
两人对视着,沈菡终于说出了自己心底藏了许久的话:“我想。我想做你的妻子,也想做更多的事。”
一则是因为他,她想为他们的情意求一份圆满。
一则是因为己,她渴望有更多的权力,能名正言顺地去做些有意义的事。
沈菡想起上次她指挥调度步军统领衙门,想起她在寿萱春永与众臣列坐议事,想起一天比一天坚毅果敢的公主们,想起最近因为“皇家贵人皆不喜,视此家为数典忘祖”的流言传开后,满人中已经开始有所改善的缠足之风。
想起她的孩子们。
沈菡摸着自己的心口想,其实她不仅爱上了他,她还喜欢上了权力,爱上了手握权力的滋味。
她不是个圣人,抵御不了权力的魔力和诱惑。
——她渴望得到它。
沈菡的语气慢慢变得坚定:“我不敢说自己是多么大公无私的一个人,是不是一定能做一个全无私心的皇后,是不是一定能撑起‘母仪天下’这四个字,做一个贤后。但我想,我若为皇后,至少会试着去济困扶穷,怜孤悯弱。”
“济困扶穷,怜孤悯弱……”
玄烨喃喃自语——多么天真,又多么动人。
他温柔一笑:“既然如此,那你便来做朕的皇后,然后,去做你想做的事。”
尔心似明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第四卷 ·九子夺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