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 村外的小径烤得滚烫。
徐三作坐在树荫下,心里却哇凉哇凉的。
他虽不知道什么书吏不书吏,但九疑惊讶却释然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敢情这么多年, 九疑除了隐瞒修为, 还伪装了身份!
易百舸和九疑都把他当傻子么?!
他憋不住话, 直接问道:“你到底是书吏还是居士?怎么又跟朝廷扯上关系了?你跟陆小友以前见过?你是不是知道他们来了, 才故意来找我?臭书匠,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咱俩从此绝交!”
九疑起身, 郑重作揖, 歉然道:“以前日子无趣, 家中藏书翻遍了, 就在朝中谋了个书吏的职位,化名‘梅思贤’,徐大师,非我故意瞒你,实在是这种事不好开口。”
“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徐三作胡子一翘。
九疑:“我若告诉你了,你恐怕又得唠叨我十天半个月的, 我这耳朵铁定要起茧子。”
“姑且信你一次。”徐三作气哼哼道,“一个两个都瞒着小老儿,小老儿真的很不高兴。”
陆见微问:“敢问居士姓名?”
“在下梅九疑,定州人士。”他拱手诚恳道,“先前有幸见识到八方客栈,仰慕陆掌柜已久, 便起了结交之心。如有冒犯, 还望见谅。”
“梅武王言重了, 倒是小店之前招待不周,还发生了变故,见笑。”
梅九疑摇着羽扇:“非也,陆掌柜力挽狂澜,在下敬服不已。”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能不能也叫小老儿得个趣儿?”
梅九疑三言两语,将八方客栈擂场之事说与他听,后者听得吹胡子瞪眼。
“气煞我也!”
“若非陆掌柜,恐怕当日擂场将伤亡惨重。”梅九疑盛赞道,“自客栈出现于江湖,陆掌柜相继救了许多人的性命,颇有侠义之风,故昨晚我与两个小仆才说了那些话。”
陆见微:“微末小事,不足挂齿。”
“陆掌柜当真没有号令群雄的想法?”
“没有。”
“可惜了,若是八方客栈能够一统江湖,江湖滥杀的风气定会被荡涤一清。”
“梅武王若愿意,自己也可以做到。”
梅九疑摇首:“梅某不能插手江湖事。”
“为何?”
“宗门规矩。”
“何门何派?”
“不足为外人道。”梅九疑望着她的眼睛,“想必陆掌柜同样如此。”
他的坦然在陆见微的意料之中。
倘若他不愿被发现端倪,就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也不会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徐三作明白过来,不由蹙眉:“隐世宗门?小老儿听说过,隐世宗门的弟子就算行走江湖,也不能干涉江湖之事。你这小友倒是插了不少手啊。”
陆见微笑而不语。
她可从未说过自己是隐世宗门的弟子。
轻盈的脚步声突然传来,裴知身形如电,从拐角的另一侧揪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少年的面容与虎子有几分相像。
他被揪出来也不怕,反而老神在在道:“我爹叫我来传话。”
“哼,易百舸骗我那么久,他想说什么?”徐三作撅起山羊胡道。
糖果等零嘴堆在布上,看起来精致又好吃,少年偷偷瞄了一眼,没忍住,又瞄了一眼。
“我爹说,你们不能待在村子外头,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把这些零食卖给我们。”
他故作镇定的模样逗笑陆见微。
“你笑什么?!”
“我可以跟你们做买卖,但这些吃食贵得很,你们恐怕买不起。”
少年:“我有钱!”
他从怀中掏出十枚铜板,铜板油光滑亮的,不知道攒着盘了多久。
“这些可以换十颗糖。”
糖本来就贵,她的糖果又绝无仅有,一颗一文钱够良心的了。
少年果然没有反驳,却捏着钱说:“我不知道你这糖好不好吃,我得先验验货。”
陆见微挑眉:“你想怎么验?”
“你先给我一颗糖,我尝了觉得好吃,就跟你买十颗。”少年一副“你不同意我就不买”的架势。
陆见微:“那算了。”
“怎么能算了呢?”少年有些急了,“我尝了好吃真跟你买!”
“易大柱!”一道愤怒的喝骂声由远及近,“你又捣乱!快给老子滚回来!”
一只硕大的扫帚直直盖过来,少年灵活一躲,不满道:“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大柱’不要叫我‘大柱’!”
易百舸持帚冷笑:“嘴馋还有理了?”
“不是我嘴馋,是虎子想吃,他求我给他买的!你看看,他都流一地口水了!”
少年兔子一样闪开扫帚的攻击,可是他面对的是“心脏”的长辈,对方虚晃一招,直直扫向他的脑袋,他下意识跳到陆见微身后寻求庇护。
扫帚冲向陆见微面门,却被一只手轻轻拦住。
裴知内劲缠住帚须,霎那间四分五裂,好好的一把扫帚就这么成了废品。
内力通过扫帚击向易百舸手臂,他不由倒退几步,目露惊讶。
眼前这人明明不过三十岁,却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而他身旁的女子,原以为不过是个寻常人,如今看来,定然也不同凡响。
可她的修为,实在叫人看不透。
如此高深的敛息功夫从未听闻。
易百舸扔掉扫帚,指着少年:“易大柱,你给我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我就不出来,反正你打不过。”少年伸出脑袋,朝他做了个鬼脸,然后转向陆见微笑嘻嘻道,“我知道你们过来想干什么,只要你送我十颗糖,我就回答你一个问题。”
陆见微:“不行哦。”
“为什么?”
“你爹会不高兴的。”
“他打不过你。”
“你爹打不过,你爷爷呢?你太爷爷呢?”
易大柱:“……”
“原来真有九级武王啊。”陆见微奖励他一颗糖,“白云村,应该还有不少‘祖宗’吧?”
易百舸收起轻视之心,能轻描淡写提及九级武王,可见其底气之足。
除徐大师,另外三人都会敛息功夫,说明他们很有可能出自隐世宗门。
白云村虽避世,但对同样出身隐世宗门的人并不排斥。
他瞪了一眼易大柱,然后问:“三位是从何处而来?”
隐世宗门之间也有联系,他得认认身份。
陆见微和裴知没说话,梅九疑倒是直言:“在下梅九疑,定州人士。”
“定州……”易百舸心思一动,“你是梅氏传人?”
“叨扰了。”梅九疑拱了拱手。
易百舸又看向陆见微和裴知,问:“你们呢?”
“在下陆见微,丰州人士。”
“在下裴知,京城人士。”
易百舸皱眉,没听说过这两个地方有什么隐世宗门,姓也没印象。
“别磨磨唧唧的了,既然你认识这个臭书匠,那就干脆让我们一起进去吧?白云村又不是不能见人。”徐三作斜眼睨他,“还是说你舍不得那些酒?”
易百舸哭笑不得,只好道:“那就进来吧。”
擅长敛息功夫,就算不是隐世宗门的人,也定然与隐世宗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算不得外人。
“这些零食咋办?”易大柱突然出声,满脸期待。
易百舸正要呵斥,陆见微就道:“就当是我送给孩子们的见面礼,还请易武王笑纳。”
“太好了!”易大柱伸手兜起布,“虎子他们终于不会馋得流口水了!谢谢陆姐姐!”
易百舸:“……”
这倒霉孩子!
白云村与寻常的村落没什么区别,农舍整齐排列,田地间男女辛劳耕作,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挥舞农具时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
既种了地,又练了武。
陆见微颇觉新奇,隐世宗门自给自足,很少与外界来往,嫁娶之事该如何呢?
总不能近亲繁衍吧?
难道说各个隐世宗门之间会联姻?
可即便如此,以他们稀少的人口,连续十代之后,各个隐世宗门之间也会变成近亲吧?
“陆掌柜在想什么?”梅九疑忽地凑近。
陆见微直言:“梅氏与易氏可曾联过姻?”
梅九疑:“……”
易百舸:“……”
“很难回答吗?”陆见微道,“我想应该是有的吧。”
之前在逍遥宗,赫连征故意说她背靠几个隐世宗门,以此挑起江湖客的贪婪之心,说明这种事应该是存在的。
如何同时拥有几个靠山?
只要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分别来自四个宗门就行了。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莫非不是隐世宗门的人?”易百舸狐疑道,“可你若不是,又如何会敛息之术?”
陆见微:“有什么问题?”
裴知和梁上君都会。
“百舸,请贵客进屋吧。”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不远处的院子里传来。
易百舸立刻恭敬道:“是。”
他领着四人踏入农家小院。
院中一人仰躺在藤椅上,手里捧着小茶壶,穿着灰褐色的短打,须发花白,面上沟壑纵横。
他悠悠地晃着摇椅,浑身上下不见丝毫内息,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乡野老翁。
“祖父。”易百舸放低声音,“客人来了。”
老翁睁开眼,褶皱遍布的眼皮下,一双眼平和而深邃,仿佛看透了世间百态,历经了沧海桑田,才沉淀出不见悲喜的淡泊与豁达。
他的目光掠过几人,最终停留在陆见微身上。
“小友的敛息功夫,老夫平生仅见。你来历太过神秘,我猜不透。”
易百舸惊讶:“祖父,难道她并非出自其他门派?”
“非也。”老翁摇首笑道,“许是世间还存在更加隐秘的地方,只是你我不知罢了。”
易百舸一想也是。
人的认知是有限的。
白云村对于外人而言很神秘,说不定也有其他不为人知的世外桃源呢。
“几位小友请坐。”老翁叫易百舸搬出四把竹椅,沏了茶,“这是我们自己培育的野茶,尝尝看。”
此地不适宜种茶,白云村却反其道而行,在山地上培育出特别的茶树。
陆见微饮了一小口,确实另有一番意趣。
“好茶。”
“还是没有你们酿的酒好喝。”徐三作牛饮一盏,咂摸着嘴巴,觉得没滋没味。
老翁哈哈笑起来:“莫急,一会儿摆饭,定叫你喝个痛快。”
“你比你孙子大方多了。”徐三作一点也不拘谨。
老翁又看向裴知,说:“我见你有些眼熟。”
“晚辈未曾见过前辈。”裴知记忆力不俗,脑海中却没有任何关于老者的画面。
老翁端详他道:“你同一个小姑娘长得有几分像,不对,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裴知反应过来:“您说的或许是我的外祖母。”
他与皇帝舅舅有几分像,皇帝舅舅又像生母,所以他与外祖母也有些相似。
“她的年纪,是能当你的外祖母了。”老翁慈祥笑问,“她如今可好?”
裴知:“我未出生,她便已逝世。”
“她可是极有天赋哩。”老翁感慨一声,“罢了,生死有命。”
陆见微发散思维,当今皇帝的生母,不就是先帝的妃子吗?
一个天赋卓绝的女子会轻易早逝?
权力的漩涡果然很可怕。
怪不得裴知会敛息功夫,肯定是外祖母留下的功法秘籍。
“梅家小友……”老翁大海般包容的目光落向梅九疑,“我也大不了你几岁,叫你小友不合适,便叫你梅小弟吧。”
梅九疑哭笑不得:“易兄一下子就拆穿我,让我在小辈面前好生没脸。”
“年纪大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何须挂怀?”易老看得很开,“早就听闻梅家有一天才,二十出头游历江湖,三十岁便是八级武王,如今已是准宗师了。”
梅九疑:“惭愧,与在座两位小友相比,我着实算不得什么天才。”
一个裴知,三十岁不到,八级后期武王。
陆见微更可怕,二十七岁的九级中期武王。
徐三作懵了:“姓梅的,你今年到底多少岁?!”
“八十八。”
“……”
陆见微与裴知相视一眼,也有些惊讶。
从外表看,梅九疑最多五十,而且不论从言谈还是举止,他都不像是快要迈入鲐背之年的老者。
易老只比他大几岁,从心态到言语,都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
梅九疑着实叫人惊讶。
“百舸。”易老忽然唤了一声。
易百舸从屋内走出:“祖父。”
“村外又来了一位客人,你去请他进来。”
“是。”
陆见微也感应到了,来者竟是位九级武王。
“你们来此的目的,我已知晓。”易老叹息一声,“是为了七步沼泽的地莲罢?”
“我只是来瞧个热闹。”梅九疑摇着羽扇,“陆掌柜所到之处,都少不了热闹。”
易老眸色深了几分:“梅小弟喜好热闹的性子,老朽早有耳闻。但隐世宗门不得插手江湖事,这是规矩。”
“我向来只看热闹,从不插手江湖之事。”
话音刚落,一人从院外踏来,目光直直盯向梅九疑,近乎于咬牙切齿。
“终于找到您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