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俄国人绘制的研究所地图来看,庞大的地下排水设施,实际上是条人工改道的地下河,正是由于在百眼窟的山坳里挖出了大量地下水,由于地质条件所限无法修建分水渠,只有利用蛛网般的排水管道将其引出山外,否则地下水就会淹没我们头顶这片区域,这座秘密研究设施也就无法修造在现在的位置了。
但是现在的地下排水通道中行将干涸,只剩下些污水淤泥,想来那山中的水源早已干涸了。地下水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完全封闭的,另外一半属于半封闭式,在紧急时刻可以作为疏散通道。若想接近主研究楼,最近的路线就是通过半封闭管道区。这里环境复杂,管网交错如同迷宫,如果没有这份地图,还真很难找到出口。
我们举着火把觅路而行,到了一处沟管交错的开阔的枢纽区域,四壁都是黑漆漆的,污水烂泥极多,水中各种浮游生物滋生,正好是位于地下水路的中心地带。眼看着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却发现在管道底部的黑水中有许多尸骨,看那些没有腐烂掉的服饰,很可能是日军秘密研究所的警卫。胖子捏着鼻子用脚拨了拨那些已经烂了的死人骨头。我们见状都忍不住想:“这管道中怎么会有鬼子的尸骸?”正要看个究竟,却发现身处的管道猛地抖动了起来,一时间好似天旋地转。
但这只是我们的错觉,脚下却没有摇动的感觉,我们举着火把抬头一看,四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身前一米远的管壁上,黑压压地布满了蟑螂,这些蟑螂黑色棕色皆有,背生长翅,大得惊人,体形长短都在三四厘米左右,密密麻麻地一只挨着一只,间不容发,成千上万的数量将整个墙面都盖住了。这些大蟑螂恐怕是受到了污水中某些成分的刺激,不仅体形比普通的大了一倍,它们还能够靠着互相啃噬同伴的尸体,以及吞食进入这段下水道的老鼠和潮虫等生物维持生命。
这些蟑螂原本潜伏不动,慢慢地互相咬噬,此时有一小部分受到火光和脚步声的惊动,立刻快速窜动起来,一瞬间就产生了连锁反应,整条管道中的蟑螂好像沸腾的开水,没头没脑地到处冲撞逃窜,管壁变成了流转的黑潮。有不少从管壁上掉了下来,我们的头顶肩膀上立刻落了一层。
我想招呼众人往回跑,但这工夫不光谁也顾不上谁了,而且没人敢张嘴说话,一张嘴说不定就钻嘴里几只。挤掉下来的大大小小的蟑螂把火把都快压灭了,掉在人身上到处乱爬,而且体形小的蟑螂见缝就钻,钻进耳朵鼻子使人受不了,甚至它能顺着耳朵一直爬进入脑。我们只好各自拼命把掉在头顶肩膀上的蟑螂掸落。
蟑螂窜得极快,我们跑是没处可跑了,只好抡着手中火把将它们赶开,盼着这些蟑螂赶快散尽。众人心神略定,从刚刚面对大群蟑螂形成的黑潮中回过了神来,竭尽全力把能用的家伙全都用上了,总算是利用火把使潮水般的蟑螂从身边散开了。
没过多一会儿,管道里的蟑螂就渐渐少了下来。我腾出手来,替丁思甜和老羊皮拨掉身上的蟑螂。四人脸色都变了,宁可让恶鬼索了魂去,也不想被蟑螂给活埋了慢慢死。胖子对我们说:“趁着蟑螂散了,咱们赶快冲过去……”
胖子话音未落,只听老羊皮大叫一声,他的身子忽地往下一沉,被污水里的一个东西拖倒在地。我和丁思甜发觉不对,伸手想去拽他,可拖住老羊皮的那股力量极大,我虽然抓住了老羊皮的胳膊,但被那巨力牵动,脚底被带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淤泥之中。
丁思甜就没我那么走运了。她抓住老羊皮的衣襟,想阻住老羊皮被向后拉扯的势头,但臂力有限,加上脚底湿滑站立不稳,一下子滑倒在地,但她仍未撒手,跟老羊皮一起被拖向了下水道的黑暗之中。这时胖子已经掏出了那支南部十四式手枪。我见黑暗中看不清楚目标容易误伤,而且看这劲头这家伙也小不了,心中想明了这些尸骨的来历,很可能是有些人在出事的时候想从这里逃跑,但遇到了要命的东西,都被结果在了臭水沟里。要想救人一点也不能犹豫,否则就等着给那俩人收尸了。于是我拔出康熙宝刀,对胖子叫了声:“别开枪,往前扔火把。”说着话就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老羊皮和丁思甜的火把在倒地时就落在泥中灭了。我们为了节约闹革命,都没舍得用那俄国人的工兵照明筒,只是用他房中的家具、衣服又做了数支简易火把。这火把有利有弊,若是地道中有虫蝎蜈蚣之属,打着火把远远地就可以驱散它们,而且可以判断空气质量是否对人有害,但缺点是照明范围非常有限,只不过眼前数步,稍远一些就看不到了。
我一手拎刀一手举着火把追了过去,只好让胖子在身后将他的火把当作短时照明弹往前抛出去,利用火把落地熄灭前看清前方十几米的情况。我刚一起步,身后的火把就从肩上飞了出去,在漆黑的空间里划出一道低低的抛物线,随即掉进管道前方的污泥中熄灭了。
但借着火光一闪之际,我已经瞧见就在我前边几步远之处,地面有个破裂的大缺口,直径将近一米,深不见底,从里面探出几条粗大的黑色节肢类钩爪,生满了黑色的硬毛,正把丁思甜和老羊皮往管道的大裂缝里拖拽。
老羊皮失去重心倒在地上,也不知受没受伤。他竭力挣扎着想要摆脱,但根本使不上劲,猎铳被他压在了身下,想放铳也办不到。丁思甜趴在地上拽住老羊皮的衣服,咬紧牙关奋力往后拖着,但根本无济于事,连她都被快速拽了进去。
我踩着遍地的死蟑螂,一踏就嘎吱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近前,这才看清楚攫住老羊皮的是条大钱串子。钱串子比蜈蚣和蚰蜒体形要宽许多,而且对足较少,但是钩爪更宽更长,身体最大能长到两米长。排水管道中这又深又阔的缝隙,就被这钱串子当成了巢穴,由于畏惧火焰,才想将老羊皮拖到排水管道的下层。
我赶到跟前,借着手中火光,发现那深渊般的裂缝边上都是人骨,深处还有几只大得吓人的蟑螂来回乱爬。救人心切,我也没顾得上细看,挥起长刀就砍了下去,想将这条半截缩在洞里的大钱串子一挥两段,把老羊皮和丁思甜救下来。
不料那钱串子动作也是极快,我刀在空中,它早将老羊皮拽至洞口,这刀如果砍得实了,不仅斩不到它,反而将老羊皮剁了。我见大事不妙,赶紧将火把朝洞中扔了进去,但洞中阴潮之气太盛,火把一晃就被湿气打灭了。我在黑暗中扑倒在地,伸手抱着老羊皮,想用力撑住洞口。那裂缝有一米多宽,但没想到钱串子力大,长着黑毛的钩爪一扯,连同我和老羊皮丁思甜都有半个身体陷入洞中。
丁思甜在混乱中打开了挂在胸前的工兵照明筒,晃动的光柱中,老羊皮用手撑住了一副死人骨架,那烂骨头死死卡在管壁侧面的狭小裂缝里。他拼了老命撑住,稍稍减缓了我们三人身体继续被扯进洞内的势头。我见眼前都是攒动的虫足,想用长刀去砍,奈何地形狭窄难以施展,只好向洞中伸刀乱扎,每扎一刀就冒出一股黄水。我怕这虫液有毒,把脸埋在老羊皮背上,手中却丝毫不停。
乱刀攒刺虽然大部分都扎中了那钱串子,可都不够深没能致命,而且这东西生命力很强,即使被砍掉几截,一时半会都死不了。丁思甜被拖在最后,此时已经爬起身来,抓住了我和老羊皮出死力往后拉拽。我和老羊皮的肩膀胳膊都被虫足钩住,又在狭窄的缝隙间受到制约,手脚都不能做大幅度的动作,虽然一时半刻之间,尚能僵持住不被拽到洞中,却绝不是长久之计,凭着一己之力想脱身根本就不可能。我突然感觉到有一条腿被丁思甜抱住往后拽,但她力量单薄难以济事,我心中急躁起来,大骂那个王胖子怎么还不过来帮忙。
正在这进退两难之时,就听身后有人大叫:“贫下中农们,别急!我给你们送鸡尾酒来了!”我跟老羊皮一面勉力支撑,一面用长刀格住洞中探出的钩爪,听到身后的叫喊声就知道是胖子上来了,但他喊什么送鸡尾酒什么的,完全是不知所云。偏偏在这要命的节骨眼儿上,不知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原来胖子也知道刀枪之类很难立刻将那条钱串子杀死,打开绑在胸前的工兵照明筒,从后边赶上来的同时,把从俄国人那顺出来的一瓶烈酒从包里掏了出来,往里面胡乱塞了一把药片,又用顺出来的棉布袜子堵住瓶口,点着了递给丁思甜,然后拎着我和老羊皮的腰带,一把将我们的前半截身子从洞中扯了出来。
洞里的钱串子也被带出来一截,它见到嘴的食物又出去了,哪肯善罢甘休,正想再给拽回去。这时胖子手中的“王八盒子”连开两枪,打得它身子一缩。丁思甜瞅准机会,把瓶口燃烧着的烈酒砸进洞中。那俄国人的酒喝到嘴里跟刀子似的,酒精浓度极高,加上里面放了些化学药片,可能还起到了助燃剂的作用,顿时烈焰升腾,排水管的裂缝下成了火海,烧得其中蟑螂和钱串子等物乱作一团,不知有多少只扭动挣扎着死在火舌之下。
胖子所做的燃烧瓶,是我们当红卫兵搞冲击时曾经用过的,不过那时候烈酒不好找,多数都用汽油或工业酒精,再添加助燃物代替,配方也因地制宜,赶上什么用什么。这种多种燃烧物混合组成的燃烧瓶,最早是苏芬战争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使用的,被称为莫洛托夫鸡尾酒。我看看自己和老羊皮虽然擦破了些皮肉,身上青了几块淤痕,但都没什么大碍。这时候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了,也没有后怕的念头了。
我看了看裂缝下烧着的洞穴,火光渐暗,没被烧死的蟑螂又开始在那缝隙中爬进爬出,看得人心中发麻。谁也不想在此多耽搁,于是四人互相搀扶着继续往深处前进。我们担心地下水路中还有其他的危险,看地图上的标识附近有个出口,能够通到地上,已经离研究楼很近了,于是加快脚步走向那里,就算是稍稍绕远点,也不打算在这潮虫蟑螂越来越多的排水管中抄近路了。
排水管道的拐角处,便有嵌入水泥墙中的一节节铁梯,胖子当先爬了上去,推开水泥盖子。外边的天已是蒙蒙亮了。随后丁思甜也顺着铁梯爬了上去,老羊皮神不守舍地准备第三个上去,我见他神色黯然,却不像是因为刚刚受了一番惊吓。他这个人平时沉默寡言,总是一副饱经沧桑心事重重的模样,闲下来的时候不是猛抽烟袋锅就是唱老家的酸曲,进了这百眼窟后更是时常唉声叹气,有时候好不容易打起精神,过不多久便又黯然失神。我心想,他很可能是得知当年他兄弟羊二蛋的遭遇真相,原来是被日本人在这里害了,而且当初他由于迷信思想束缚,没敢出去把人救下来,所以至今念念不忘,将心比心也能体会到他的心情。尤其是那焚尸炉可能还烧过他亲兄弟的尸体,触景生情,怎能不让人心忧?
于是我为了表示同情,在老羊皮爬上铁梯的时候,拍了拍老羊皮的肩膀,安慰他道:“我理解您的心情。我看你兄弟的事就别多想了,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人还是得想开点,咱们要一切向前看。”
老羊皮大概见我年轻,说出这种话来让他很是吃惊。他边往上爬边问我:“你娃知道我心里想个啥?我可就这一个兄弟啊,你娃家里有几个兄弟?”
我心想我家就我一个孩子,不像当时流行的社会主义大家庭,没其余的亲生兄弟姐妹了,不过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就对老羊皮说:“您得这么想,全世界受苦人,都是咱的阶级弟兄。”
说着话我也爬上了竖井,外边已是天色微明。胖子和丁思甜都关掉了工兵照明筒,但他俩和老羊皮打量着周围,个个神色有异。我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不由得猛然一怔,这地方怎么那么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