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火终于出现了,在传音筒里听到明叔的声音后,我三两步蹿上船头。只见海上阴云遮天,大雨落得正紧,不远处,晦暗的海水突然沸腾翻涌,海底一片明亮,白光刺眼。穹幕形的火光在海底分为数道,自下而上有一股股恐怖的黑烟冲上天际,阴火潜烧之处的海水都被烧得滚沸,无数被阴火烧毙的水族残骸浮尸海上。
海底龙火的黑烟冲得本就阴霾的天空更加昏暗,海面下则是火光浮动,一大团一大团烧灼着的阴火,犹如在海底同时升起数轮明月,将大海照得一片阴森通彻。众人在船上见了这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景象,个个都感到毛发森然竖起,心头冒出阵阵寒意。
由于要借助月光潮汐涨水之际进入珊瑚螺旋,所以我们选择的时间大约在阴历十五前后,正是明月将满的日期,想不到时机凑巧,却在海上亲眼目睹了炼狱般的龙火。海底涌出的火球吞噬了周围一切的鱼群,那些离阴火距离略近,侥幸未死的,也都多半被烫得焦头烂额,挣扎翻滚着在海中跃出,整个海面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
龙火只在海水中才能燃烧,离水即会熄灭,而且这在青乌风水中称为“龙灯”的海底阴火,虽然势大惊人,但往往只是忽来忽去,瞬间即逝。我心知这种异象仅在南龙余脉处才有,是行踪飘忽的南龙海气凝结而成,非是海底火山和油气喷涌可比。单看这海底火势潜行,便知道玛丽仙奴号上幸存的船员所言不虚,那艘载有秦王照骨镜的沉船肯定就在附近。
我们对阴火龙灯的认知仅限皮毛,甚至就连看也是第一次看到,根本不知它的厉害,不过此刻的海面上虽然惊险万状,却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赶紧取出“司天魁星盘”,记录下几处阴火浮动的位置,那边厢明叔也正拼着老命,把船尽量驶得远离火海。
珊瑚螺旋海域里的阴火,大多集中在幽灵岛的东侧,我们座船所处的西侧相对安全。南珠生长的珊瑚森林都集中在西面,经过初步探测,东面海底情况更为复杂,水深至少是海底森林的一倍以上,存在多个海洞海沟,尚未来得及使用潜水钟对那里进行详细的水下侦搜,看来玛丽仙奴号沉船十有八九就是陷在幽灵岛东面的海底。
潜燃的火光果然是昙花一现,片刻间转为暗淡,归于一片虚无之中。海天之间失去了阴森的亮光,顿时变得漆黑一团,只有大雨依旧哗哗下个不断。我问明叔和阮黑,以他们的航海经验来判断,今夜的海象会是如何。
那二人都是经验老到的水手,他们一口咬定,别看“阴火烧海”,但不得风信,近两天内绝不会有风高浪急的海象,座船留在这片海域还是比较安全的。Shirley杨也认为当前海上的天气不会起大风,无风便无大浪,能把船体击碎的巨浪虽是航海煞星,但也要提防海涌、海滋之类的特殊海象。
我同众人合计了一下,都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最后决定把船绕过幽灵岛,到珊瑚螺旋东面寻找沉船的踪迹。于是三叉戟号探照灯全开,座船在一片漆黑的海上行驶,缓缓从黑色的礁石岛屿侧面绕过。这岛如同倒扣的大钵,钝锥形的黑岩山体露出海面的高度不到十米,但坡缓极宽,犹如黑色巨鲸的脊背出水。座船接近后,利用强光光束照在上面,看来更增威势,一种黑暗压抑的感觉笼罩人心。
我正要带古猜等人到船后准备潜水钟,忽地船身左右一阵摇晃。这时海上无风,水不扬波,突然出现剧烈的晃动很不寻常,明叔等人也揭掉雨披的帽子,在船舷上探出身子,提着手电筒察看海面状况,最担心就是潮位太低,触到了海底凸起的暗礁。
没等大伙察看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情,眼前忽地一亮,视野豁然开朗,天上骤雨忽止。原来是积雨云被刚刚龙火烧灼后升腾的海气一冲,竟然云开月霁,一轮明月从云中现出,悬在头顶,明月似昼,又圆又亮,照得海面之上一片通明,船后那片水域下的海底森林中,无数螺蚌打开蚌壳吞吐明珠,弄月吸珠,借以取得月光的阴精之气。
天上水下珠月相辉,海上还浮着不少刚刚被龙火烧死的海鱼海兽,明亮如昼的海面一时之间充满了诡异的气氛。我们的座船船身依旧东摇西晃,起伏不稳,众人不免更加紧张,一种可能要有灾难发生的预感从心里升了起来。这时Shirley杨最先发现了情况:“快退!这片海面洋流异常!”
Shirley杨话音刚落,我和其余的人也都看到了一幕可怕的情形,只见珊瑚螺旋东边的海面上产生了大大小小无数个海洞,圆月虽明,却照不亮这一个个漆黑的水旋,三叉戟正行驶在两个海洞之间,船体被两股来自不同方向的潜流带得来回晃动。
海洞在渔民蛋民口中,又称为海漏,就像海底突然产生了几个大洞,海水形成旋涡一般倒灌下去,无意中被卷入的舟船往往会横遭大难。
海洞与南龙中的海眼也不尽相同,传说被称为归墟的海眼,是天地间的一个大窟窿,天下之水最后都会流入归墟深处,它是一个永恒固定的存在,但谁也说不清它是真是假。而海洞则是可大可小,时有时无,是升腾凝聚的海气消失后,海水填补其中真空而形成的,也有些是因为海底地震、开裂、塌陷而产生的,是一种海面上产生巨大水流旋涡的自然现象。
众人见海面上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涡旋,一时看得眼前发晕,哪里还敢去细数海上究竟产生了多少处海洞。此刻全身如被雪水所淋,先自打了个寒战,随即回过味来,趁着海洞只是刚刚产生雏形,海水尚未大漏,赶紧掉转船头向后撤离,若晚上半步,一旦被海水卷进海洞之中,别说是海柳船三叉戟号,即便是驾着一艘航空母舰,也会被无情的海洞吸卷进海底深渊,扯为无数碎片。
海洞深处洪波之声如同巨钟一波接一波地传出,海水鼓荡嗡嗡作响,单凭人工制造的航海工具,在毁天灭地的自然之力面前没有半点抵抗的余地。我们知道不能以卵击石,哪还顾得上找什么秦王照骨镜,在明亮的满月下把船只动力开到极限,没命地掉头往西撤离,只盼离那一大片黑压压的海洞越远越好,能够远得一米,便多了一分逃脱被大海吞噬的生机。
明月之下看得好生真切,只见海面洋流打着转,一圈圈地正在产生旋涡,海底怒鸣震耳欲聋。海洞与“龙上水”是海水一起一落的两大灾难,这时虽未成形,但看这海陷前的先兆,远远超出了那“龙上水”的海涌之威。万幸我们发现及时,海漏尚未真正出现,海柳船虽被水流带动,却仍能掌控航向,在这紧要关头,立刻劈波斩浪,急速退避。
我们不知海陷的规模会有多大,为了安全起见,此时只能先撤离珊瑚螺旋海域,等待时机再回来寻找沉船。我举起望远镜看了看东面,这时由于月球引力作用产生的混合潮也在同时发生,海平线上那一道道在白天隐约可见的黑线都被海水淹没,黑色的幽灵岛也在逐渐消失,海水暴涨,正好可以借着水位的增高逃出珊瑚螺旋。
明叔在驾驶舱掌着舵,座船如同离弦的快箭,在海面上向西疾驶。阮黑带着他的两个蛋民徒弟,在船头挥动着手臂张口大叫,但声音都被海水陷落之声吞没了,我根本听不清他们在喊些什么,还以为他们都被刚才出现的海洞吓呆了。但随即察觉到情况不对,他们好像在拼命告诉我们,船头前方的海面上出现了极可怕的东西。
我借着月色往东一看,不觉惊出一身冷汗,水中有个白蒙蒙的巨大的物体,正在快速接近而来。海面上水波被那物带动,出现了一长串随现随灭的浪涌,不等我们作出反应,水花翻滚,已到近前,正在全速前进的座船,便如同迎头撞上了一堵铁壁。
船头险些被撞得粉碎,在前甲板的多铃想抓住缆绳固定身体,可身体失去平衡,一把抓了个空,立刻被猛烈震颤的船身抛向高空。
眼看她就要落入汪洋大海,阮黑奋不顾身地拽着一根缆绳跳下船去。由于多铃是先被甩向半空随后落下,所以阮黑同她有个高低落差,跃出船身就将她接个正着,被多铃下坠的力道所冲,两人并做一团摔向海里。
船老大阮黑从越南逃离之前,便已收留了多铃为徒,多年来出海捕鱼采蛋,情同亲生父女,此刻见多铃要遭坠海之厄,想也不想就舍命相救。但他从船上跳下之际,虽是抓了条缆绳在手,可那条缆绳并未固定在甲板上,被他师徒二人一扯,那盘绕着的缆绳如同一条有了生命的活蛇,嗖嗖嗖地被从船上抽去。
这时离那团缆绳最近的人只有我一个,我心中除了救人要紧这一个念头,来不及再作他想。在颠簸中抢上一步,将那只剩一小截的缆绳绳尾揪住,匆忙中找不到可以拴绕的位置,只好身体一转,将粗如儿臂的绳索缠到腰间围了两圈。
一股巨力猛地传来,勒得我一阵窒息,胸腹间气血翻滚,脚下无根,眼前发黑,被阮黑和多铃坠船之力也扯得要翻身落船。这时胖子从我背后冲上两步,拽住缆绳用脚蹬着船主,他蛮牛般一身筋力在这关键时刻凸显出来,才堪堪将那险些落下海的二人挂住。
我如获大赦,急忙就地一滚,从被勒出血印的腰上把缆绳卸去攥在掌中,抬眼向海中一望,原来三叉戟号刚刚撞上的正是我们在海沟中遭遇的那条大海蛇。白龙般的海蛇生性惧光,常在百米以下的深海出没,只有云阴月暗的夜晚才会浮上海面。按说这明月高悬不应是它活动的时辰,不过刚刚水下阴火鼓荡,又有海底老蚌戏珠,海底的月光比天上还亮,搅得它不得安宁,被逼浮上海面,暴怒如雷,想要倾覆舟船泄愤。
海柳船三叉戟号若没有铜板护甲,被它一撞早就漏了,不过这一击刚过,海中白练翻滚,紧接着又掉头摆尾横扫船身。海柳船虽是海上最坚固的船只,但大海蛇的龙尾,与海底那株质如玳瑁的老树也差不多粗细,不是猛龙不过江,它从海中扫来的力量足可以将船身击成碎片。
这时船身起伏甚剧,我和胖子揪着缆绳不敢撒手,阮黑则抱着多铃,两人被绳索悬在半空,随着船身甩动,一条缆绳悠来荡去的好不危险。Shirley杨和古猜都赶来在我身后将我抱住,从舱内到船下,六个人在犹如一片风中飘叶般的船中连成了一串,只要有一个人咬不住牙,便会立刻有人落进海里。
船迟偏遭打头风,就在我们进退两难勉力支撑的同时,海中白浪涌起,大海蛇的尾巴从半空向着船身横扫过来。我正扯着缆绳咬牙运力,半分也不敢松懈,眼睁睁看着巨缸般粗细的蛇尾卷至,也没有回天之力可以施展。
恰恰在这个时候,海蛇卷起的海水起伏涌动,三叉戟号也被抛上抛下,随着海涌下落之势,船身忽地被抛落谷底,一股疾劲的腥风扑面,我只觉胸前被猛撞,就见那海蛇从船身上方卷了一空,座船间不容发地避过了致命打击。
海蛇的蛇身卷起一大片白花花的海水,蛇身在水幕中潜了下去,我们知道它被这圆月所惊,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果然不消片刻,船后的海水又翻滚起来,白色的巨大海兽再次浮水现形。顾不上喘息又庆幸船体没有大破,我急忙两臂使力拽动缆绳,把阮黑师徒救回船上,阮黑和多铃全身湿透,过度受惊,使他们脸上惨白,没有一点血色。我们连推带搬,将这两个大难不死的蛋民移进舱中。
明叔为了将珠宝人鱼带出大海,竟是出人意料地仍在坚守岗位,咬紧牙关战天斗海,格外地悍然坚决,颇有一副海上苍狼的风范气概。我暗骂一声这港农老贼真是见钱眼开,为了发财真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倒也难能可贵,于是立刻用手比画着,告诉明叔那海蛇又浮上来了,赶紧回避,尽量闪出炮击角度,眼下只能依靠震海炮将它轰回深海。
刚刚一番冲撞,使性能卓绝的三叉戟号也受创不轻,虽未大破,但最要命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轮舵失灵,只能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前进,海蛇卷动水势紧追不舍,明月照耀的海面上,海兽海船展开了舍生忘死的追逐。
我正忙着帮明叔跟那舵盘较劲,却发现正在大骂舵盘不听使唤的明叔忽然住口,呆若木鸡。我便也抬起头来,顺着他的目光向前一望,顿时感到心胆皆寒,刚刚的一片混乱中,三叉戟号便像鬼使神差一般,又转回到了珊瑚螺旋东侧的海面,只见无数的海漏正在逐渐合拢,聚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海洞,那恐怕就是传说中的南海海眼——归墟。
大海终于露出了它那疯狂的獠牙,无穷无尽的海水旋涌着陷进归墟深处,海蛇和我们的座船都已被乱流卷入其中,海洞中的水势森森壁立,吸卷吞噬着天地,此时纵然插上翅膀,也是万难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