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铃铃。”
风铃声响起。
“欢迎光临万物杂货铺。”苏漪朝新进来的客人露出小白牙,“客人请进!”
此时沈应脸上已经习惯性挂上了温润的笑容,“你好。”
因为进入店铺范围前,他准备睡觉,所以此时并没有戴眼镜。
不过沈应本身并没有近视,戴眼镜只不过是为了掩藏一些情绪,所以现在他看得依然清楚,故而,他能够清晰地看到眼前这位明面上带笑的小姑娘眼里的些许不耐烦,显然在不满他为什么来得这么晚,“深夜冒昧来访,实在抱歉,打扰了。”
听到沈应道歉,苏漪气顿时消了,抬头对上他温和的笑容,还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店主大人早就说过不能对客人发脾气的。
不对啊。
苏漪突然回过神来,她明明笑得可标准了,这人怎么知道她不耐烦,还和她道歉的?
他该不会有读心术吧?
心里这么想着,不过苏漪并没有细问,只是说道:“请跟我来。”
出于职业习惯,进入一个陌生地方后,沈应会第一时间观察这里的人,而并非环境。
因此进入店铺大厅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书桌后面的红衣少年。
“遥遥?”
尽管一眼认出了他,但沈应还是有些意外。
无论是何原因,在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看到熟悉的人,就足够值得惊讶了。
“应哥。”江炘遥抬起眼,空洞的目光正对沈应,“请坐。”
沈应这一次终于能够完全肯定江炘遥的眼睛是失明状态了,不过却是在对方没有隐藏的情况下看出来的。
沈应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坐了下来,才询问道:“你是怎么做到让眼睛看起来那么有神的?”
“一个小道具。”江炘遥并不避讳,反正非交易内容,客人离店后都会忘记,“应哥想买点什么?”
两人关系并不是很熟,见江炘遥并没有叙旧的意思,沈应也没有再就此多问。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明信片,沉默了一会,将它摆在桌面上,“我想找到写这张明信片的人。”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里是有点忐忑的,毕竟他都不知道小鱼是否还活着。
不过无论如何,他都想再见一见她。
“寻人服务,本店有售。”江炘遥咳嗽了几声,“冒昧问一下,你寻找此人的目的?”
一瞬间,许多的话堆积在心头,但最终沈应只是平淡说道:“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这么多年下来,再见她一面早已成为他无法抹去的执念。
他不清楚自己对她的是不是爱情,但不可否认,她是他生命中的一束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的存在都是他活下去的动力。
“哒,哒,哒……”
钟摆声缓慢而规律,本该是让人静心的声音,但沈应此刻却觉得有些焦躁。
他目光下意识转向博古架,只见上面古老的时钟旁站着一只外表看起来像是一只大乌鸦的黑鸟,此时它漆黑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里闪烁着兴味。
他居然从一只鸟眼里看出了如此人性化的情绪。
“客人所需商品:寻人服务。支付项目:十年寿命。”江炘遥拿出一份交易书,“若客人确认商品无误,请在右下角签字。”
思绪回笼,沈应低头看向面前突然出现的交易书,没怎么犹豫,提笔便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交易成立。”江炘遥收起交易书,“商品将在客人离开店铺后送达,请注意查收。”
“谢谢。”
沈应离开店铺后,苏漪问道:“店主大人,本世界寻人不是只要五年寿命吗?”
“他得找两次。”金乌替江炘遥回答了这个问题,随即它问江炘遥,“店主,这人是符合店员要求的,您为什么不把他留下来?”一个正好符合店员条件的心理医生,刚才他进来的时候金乌就看上了,多好的免费劳动力,结果江炘遥就这么把人放走了。病还治不治了?
“他的病比我严重。”江炘遥说道。
金乌:“……”算了,它不管了。
转眼重新回到房间里,沈应便注意到脑海里多了两个地址。
其中一个在燕城,另一个在上千公里外的南方。
他有些不明白,他明明是要找一个人,为什么却有两个地址,不过还是将它们都记录在了手机备忘录上。
尽管心里着急,但沈应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人。
毕竟,现在是凌晨三点二十分。
况且十几年都过来了,也不在乎这么几个小时。
一夜无眠。
次日早上六点,纷纷扬扬了几天的雪终于停下,沈应开着车朝最近的地址驶去。
地址信息是红枫路A区358号。
从导航上看,距离沈应如今的住处不远,开车过去只要四十分钟,不过由于时间太早,路上的雪没有清理干净,车开得有些慢,驶进红枫路段时,距离沈应出门过了已经将近两小时。
随着愈发靠近目的地,沈应心跳得越发激烈。
好多年他都没有这么紧张过了,到后面甚至于踩着剎车的腿都有些微微颤抖。
早上八点,天亮了。
沈应缓缓踩下剎车,却并没有立刻打开车门,而是怔怔地盯着不远处的一根石柱出神。
一路上,他做过无数设想,但唯独没有想过这一个。
也或许想过,但被他下意识排除了。
眼前肃穆的石柱上此时挂着不少冰凌,将上面的字覆盖得有些模糊。
但落在沈应眼里,却是格外刺眼,灼得他眼睛生疼。
这里的名字叫——静谙陵园。
沈应出了会神,又再一次低头去看手机,不死心的想要确认导航错误。
但结果显然令人失望,可能因为是私家陵园,导航上并没有显示它的名称,不过导航结果却是没有错误的。
他颤抖着手掏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咳咳咳……”
肺部传来的刺激感让他剧烈咳嗽起来,呛得他两眼发红,脑子也终于恢复清醒。
将烟蒂按灭,沈应理了理身上的西装,淡定地拿起副驾驶上的大衣穿在身上,推门下车。
刚停了不久的雪再次扑簌着从天空坠下,伴着天空昏沉的色调,显得有些沉重。
陵园的看守是一个七十来岁的瘸腿老人,他皮肤黝黑,上面的皱纹宛若晒干了水分的枯树皮,显得毫无生机。
不过他的眼神却是清亮的,看到沈应走过来,他放下手里的面碗,走出门说道:“小伙,这里是私人陵园,不允许外人进入。”
“您好,老人家,我想去A区358号。”沈应微笑说道。
沈应笑容和煦,气质温和,很容易获得各个年龄阶段的人好感,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会,“你叫什么名字?”
“沈应。”
听到这个名字,老人好似回想了一会,随后说道:“是你啊,那孩子交代过,你来找她就带你去见她。你等等,我回屋拿个帽子。”
过了两分钟,老人戴着黑色帽子灰色围巾,又拿了个扫把出来,“走吧。”
此时雪开始下大了点,老人两条腿一深一浅踩在雪面上,沈应跟在后面,“老人家,您和小鱼很熟?”
老人回头看了沈应一眼,嘶哑的声音缓慢说道:“那孩子命苦,虽然出生大富之家,但家里迷信,因为她出生时,她父母车祸去世,是遗腹子,便硬是觉得她是个丧门星。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十二岁,被关在地窖里十二年,连话都不会说。”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但我们做下人的,根本没有权利去管主人家的私事。后面我每天偷偷去教她读书识字说话,她很聪明,什么都是一下就能学会。三年时间,她把高中课程全部学会,还读了不少文学名著。”
“但她太聪明了。”老人声音顿了顿,继续说道,“学习让她懂了许多道理,她开始思考,并在长期关押,不得自由之下,患了严重的抑郁症。”
听到女孩的遭遇,沈应心中震颤,喉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老人继续说下去,“十七岁时,她小叔从国外回来,痛斥了家里的恶行,把她放了出来,但当时她精神状况已经很脆弱了,出来的第一天,就选择了割腕。”
“你们应该是在医院认识的吧,那是她唯一一次出门,当时是她小叔的人负责照看她的,所以她才有机会和你交流。”老人回头看了沈应一眼,目色柔和了很多,“她回来后和我提过你很多次,直到她临走前,你都是她的精神寄托。她说你是个优秀的人,值得更辽阔的天空。”
“她是怎么……死的?”沈应花了很大力气,才终于说出最后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可怕。
“割腕。”老人深深叹了口气,“原本她小叔想安排她出国留学,但临到出发前,一场意外要了他的命。于是老夫人更加坚信她是个丧门星,再次把她关进了那个地窖里。”
“她用瓷碗的碎片割开的手腕,我看到的时候,她的血流了一地,几乎染红了一半地窖,她划了很多下,险些把手腕割下来。”想到当年血泊中的少女惨烈决绝的模样,老人还有些心有余悸,“后面寄给你的那封书信,是我在她的遗物里找到的,我想,她应该是想要让你看到,就寄给你了。”
沈应没有说话,他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心脏像是被刺刀狠狠撕开,浓重的窒息感和剧烈疼痛将他重重淹没。
老人也没有说话,一时间,天地间只余两人沉默的脚步声,就连雪花都变得安静。
又往前走了几分钟,老人停在一个小墓碑面前,他指了指那个灰白色的墓碑,“就是这里了,两边是她父母的墓,一家三口也算是团聚了。”
他没有说,当年是他擅自把女孩的骨灰葬在这里,为此还被打断了半条腿,落下了瘸腿的病根,然后从主家被发配到这里来看陵园。
沈应顺着老人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那个灰白色的小墓碑被挤压在两座大气的墓碑之间,显得弱小又可怜。
小墓碑上盖满了雪,上面没有照片,也没有任何刻字,一片空白。
他抬手拂了拂墓碑上的雪,“怎么没有名字?”
“她没有上过户口,也没有名字,没有人给她起过名字。原本她小叔是要给她起的,但他太忙了,又有老夫人阻挠,就一直拖着,眼看着终于要带她走,结果自己先去了。”老人拿起扫帚扫了扫地面上的雪,“你和她聊聊吧,看到你来,她肯定很高兴。”
说罢,他便扛着扫帚,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老人走后,沈应目光落在眼前的墓碑上,上面干干净净,宛若女孩空白的人生。
她好像来过,却不留半点痕迹。
难怪他怎么也找不到她。
原来,她连名字都没有。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问女孩名字的时候,她似乎迟疑了一会,然后她才笑着说道:“我叫小鱼,能在大海里自由畅游的小鱼。”
原来,那时候,她是在给自己起名字。
当时他不明白她眼里的光是什么意思,现在他懂了。
那是对自由的向往与憧憬。
尽管老人说得不尽详细,但拼拼凑凑,沈应能够组装出女孩短促而凄惨的一生。
他想象不出,在那样的情况下,她是怎么笑着鼓励自己走出去的。
她那么乐观,那么想要活着,眼看着终于快要走出牢笼,却再一次落空。
最后,她一定很绝望吧。
手腕都要割掉了,该多痛?
沈应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咽喉,带着刀割般的刺痛感,他伸手摸向这座无字墓碑,低声说道:“小鱼,你,自由了吗?”
这个问题自然没有得到响应,只是雪又下大了,落上了他的肩,染白了他的发。
“小伙子,雪大了,你该走了,下次再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沈应动了动冻僵的手脚,抬手清理了一下身上的雪,礼貌和老人告辞。
走出十几米,他回过头,那座小小的墓碑已经看不分明。
花了三天时间把接下来一周的工作处理完毕,沈应南下来到另一个地址。
他不明白,为什么交易结果上会有两个地址,但心里却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并对此行产生了期待。
这是一个宁静祥和的渔村,坐落在海边,尽管是冬季,天气依旧温暖,与北方的大雪纷飞全然不同。
明媚的阳光洒在蓝色的海面上,一片波光粼粼。
沙滩上有很多外来旅客,拍照的拍照,露营的露营。
沈应脱掉西服,只穿着单薄的衬衫,但依旧显得有些正式的打扮在一群休闲旅游的游客中仍然显眼。
因为优秀的外形,偶尔还有人过来找他搭讪,不过他皆是一一回绝。
终于,他来到指定的地址。
这里是一座名为渔村小筑的民宿,民宿小院里此时开满了艳丽的三角梅,团团簇簇格外好看。
穿过小院,沈应便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拉着一个体型微胖的女人,应该是本店的老板娘撒娇,“妈妈,我想去沙滩上捡贝壳。”
“不行,说好要每天写完三页作业才能出去玩,你今天才写了一页。”女人板着脸。
“可是我和小云约好了,十点钟要去沙滩上的,妈妈,你让我去嘛!我保证回来再写三页!”女孩拉着女人的手晃悠,“妈妈妈妈,你最好了,小鱼最爱你!”
“那好,可是你说的,回来再写三页,可不许再耍赖。”女人显然拿她没辙,严肃的表情也维持不住了,语气宠溺又无奈,“十一点半必须回家吃午饭。”
女孩敬了个礼,“遵命!”
随即她大步朝门外跑,不过由于跑得又急又快,险些撞到门口的沈应身上。
沈应扶了她一把,“小心。”
“谢谢叔叔!”女孩站稳后,朝沈应弯起眼睛。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笑起来像是两枚璀璨的小星星,充满了活力。
尽管长相与记忆中不一样了,但这个笑容,沈应永远不会忘,他下意识弯起嘴角,想要回话,女孩却头也不回地跑了,背后的马尾辫随着她的奔跑起起伏伏,画出一道快活的弧线。
真好。
“先生,住宿吗?”店里的老板娘问道。
沈应微笑回应,“不了,我刚才路过,看到你家花开得不错,想进来拍张照。”
“拍照啊,请随意,最近可多游客都喜欢在我家拍照了。”老板娘热情道,“需要我帮你拍几张不?我拍照技术还不错。”
“不用,我拍几张风景照就好,谢谢你。”沈应说道,随即他看向收银台后面那堵墙上贴的密密麻麻的奖状。
注意到沈应看向奖状,女人说道:“这是我闺女的奖状,她就是个显眼包,非得让我把它们贴起来。”
虽然说着指责的话,但她的语气却格外骄傲,“等过两年这堵墙可就贴不下了,明年还得叫她爹把旁边那堵墙给清理出来。”
沈应一张一张看着眼前的奖状,面露笑意,“她很优秀。”
“哈哈,你这话说得,她要是听到就得翘尾巴了。”听到夸奖,女人高兴得不得了,“来喝点水。”
“谢谢。”这一次沈应没有拒绝,接过女人递过来的纸杯,他目光落在奖状的名字上,“乔兰馥,这名字很好。”
“孩子他爸起的,说是什么……什么来着?”女人皱着眉想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沈应说道。
“对!就是这句诗。”女人笑容满面,“我就觉得太文酸了,咱们生在海边,叫小鱼多好,就给她起了小名叫小鱼。”
紧接着,她就着小鱼从小到大的趣事说了个把小时,直到生意来了,才停下嘴去招呼客人。
给客人办好房卡,女人再看沈应的位置,却看了个空。
她突然回过神来,刚才自己似乎和沈应透露了太多女儿的信息。
如果他是坏人,女儿恐怕有危险。
她吓了个激灵,以往自己可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警惕过。
想到这里,她慌忙出门想去找女儿,结果刚出门就碰到捧着一大堆贝壳回走的小女孩。
“小鱼!”
女孩露出灿烂的微笑,抬手给女人炫耀,“妈妈快看,我捡了好多漂亮贝壳!”
沈应站在不远处,看着母女二人消失在院子里,转头朝更远处走去,只是缀在身后的影子,拖得有些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