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敛下自己的神色,转而轻笑一声:“宋姑娘,东沧海天柱崩毁,千万年来的浊气无镇物压制,四海临城是如今最乱的地方。照水城作为四海临城之一,内忧外患,剑阵一日未成,此地一日不宁。姑娘若是久居山门,不适此地,还请三思。”
竟然开口便是送客。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面上笑容尽皆一顿。
秦微回过头来朝他挤眉弄眼。
安无雪手中握着阵法典籍,笑容不减,笑意却不深。
他缓缓合上书册,故意没有理会秦微的“提醒”。
师弟忙着四方封魔,他协理两界和落月,虽在外人面前狠厉,却不怎么对身边人冷脸。
但如今照水城需要落下的剑阵是重中之重,他分得清公私,故而言辞直白了些。
楼水鸣稍稍上前,将宋芜拉至身后。
“首座……”
“水鸣,”他打断了对方,“你我算熟识,我这才和你直言。我没有恶意,宋姑娘若是有意除魔,不若先去四方封魔驱浊,压压心气。”
宋芜怔愣之后,似是略有不服。
她眉梢微动,竟是推开挡在中间的楼水鸣,一步上前,不解道:“我自小是师门里天赋最高的,若论修行,虽不及首座玲珑玉骨,但好歹是个渡劫期,心气高有何不可?我相助照水,即便说不上雪中送炭,总能算是锦上添花吧?”
“我来照水城的路上,还听到有人说安首座不仅杀魔修,落月山门前连仙修都斩,杀伐过重,无心无情,独断专行。可师兄和我说那是外人以讹传讹,首座君子端方,为人磊落——我如今怎么觉着外人说的没错……”
这回连秦微都皱眉了。
他不悦道:“宋姑娘,阿雪是为两界筹谋,你说他坏话就算了,怎么还当着面说啊?”
安无雪:“……”
他知秦微这句是用以缓和气氛的故意的玩笑话,只能无奈一笑。
楼水鸣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师妹,首座既说了不是针对你,也不曾对你言辞激烈,你不该如此说话。”
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又对安无雪说:“师妹她在仙祸刚起之时被师父护在山门内,不曾见过世间险恶,心性简单了些,她此番下山,也是因为修成渡劫,想助我一臂之力,还请首座莫要往心里去。”
宋芜“哼”了一声,把头撇到一旁。
楼水鸣又说:“师妹良善,我也会教她世事,首座可否让她留下?”
安无雪思忖了片刻。
楼水鸣和秦微都等着他开口。
他叹了口气:“我知宋姑娘一片好心,只是担心宋姑娘涉世不深……罢了。”
他嗓音一停,觉得自己这般强硬确实没有什么说得上来的缘由。
“确实是我有些果断了,方才所言,见谅。”
他复又挂上笑容,对宋芜说:“宋姑娘是水鸣的师妹,往后在照水,还请凡事与水鸣商量商量。”算是松口同意了。
宋芜高高兴兴地来,却被安无雪浇了盆冷水,没了寒暄的兴致。
她嘀咕了一声:“莫名其妙的……”
转身便走了。
“师妹!”
楼水鸣看着人跑走,又回头看了一眼安无雪:“首座,我……”
楼城主是照水城每个修士都赞不绝口的款款君子,鲜少遇到这般突如其来的为难之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地左右看着。
安无雪见他此状,觉着好笑,放缓了语气:“我在此处研读阵法,没什么要事,你若有事,不必留在此。”
楼水鸣立刻转身追着宋芜离开的方向而去。
那两人就这么走了,宋芜留在照水城的事情也算是定下了。
秦微这才开口问他:“我刚才都不敢说话。我的乖乖,安师兄,安首座,我的阿雪,这位宋姑娘一个渡劫期,即便孤身一人来照水,路上的妖魔大多奈何不了她,可水鸣还是火急火燎地亲自去接人,生怕出什么意外,你看不出来水鸣喜欢她啊?”
“我修的是浮生道,”他翻动阵法书册,低着头,说,“又不是我师弟的无情道……”
怎么会看不出人间情意?
想到谢折风,他翻着书卷的手一顿。
极北境前几日浊气涌荡,师弟此时……应当是在极北境除魔吧?
他唯一一次去过极北境,是当时为了给师弟准备法袍,师弟登位之后,似乎并没有穿过……
秦微的话传入他耳中:“那你为什么刚才一照面就不想让宋芜留下来?她年岁就比你我小一点,已是渡劫初期,照水城没有理由拒绝一个知根知底天赋卓然的渡劫期仙修。”
安无雪听着秦微的话,想的仍是极北境。前些时日师弟给他传音,只言片语,提及极北境有数位渡劫魔修,师弟对战时受了伤,却没有言明受了多重的伤。可师弟不善表达,能说受伤,那肯定不是小伤……
他放下书册,心想,他就不该想到谢折风,如今满脑子都是师弟在极北境的安危,心乱了,阵法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转过头,对秦微说:“就是因为天赋卓然。”
“啊?”
“涉世未深,却天资过高……”
“是啊。”
“了了少时来落月学艺,和我说过,北冥城有一个修士和凡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
“她说,几千年前,北冥曾经出过一个浮生道的天才。此人天赋绝伦,少年之时便胜过家中所有长辈,精通诸般法器咒术,连当时的北冥城主都说他将来必在登仙之列。鲜花簇锦,仙途宽阔。
“可他的天赋太高了,高到每日除了修炼,不论做什么,都像是虚度光阴。师长们恨不得他在梦中都在打坐,亲朋们不敢叨扰他分毫,他从未走出过北冥城,凡人都还在不惑之时,他便已经大成巅峰、半步渡劫。突破渡劫期之前,少年突然发现——他还没有缔结本命剑。他自小便一直在修炼修炼修炼,其他人又觉得北冥城那些名剑都配不上他,他竟是临近渡劫都不曾有一把自己的剑。
“他想着这件事,独身一人来到冥海旁的断崖上练剑,剑光凌厉,荡入海渊,竟是引来了一个同样天赋绝伦的妖修。”
当时仙祸未起,两界只有鲜少入魔修士,“妖”之一字,指代的还是姜轻那一类非人修仙的生灵。
“少年与妖修一见如故,提起自己想要寻一把配得上自己的本命剑。”
秦微这时听出了不对:“什么叫配得上?修士与剑之间,彼此契合才是合适,哪来的剑配得上修士,或者修士配得上剑呢?”
安无雪稍稍点头:“可那妖修只当少年涉世未深,又天赋高绝,心高气傲也是正常。妖修一腔赤诚之心,告诉那少年,它的本体本就是这世间无坚不摧的罕见之物,可以它为基,锻造一把有灵之剑,必然胜过北冥城诸多名剑。只是这剑和妖修必然会有着切不开的联系,妖修便会像是剑灵一般,从此长伴少年仙途。
“少年不但不怕,反倒十分开心,和它说:‘既如此,我岂不是可以与你一同登仙了?’妖修欣然。”
听上去像个佳话。
秦微已经开始思索:“几千年前的故事……那些仙者陨落前我们应该都认识啊,我怎么不记得北冥城有这样的浮生道长生仙?”
“他后来不是浮生道登仙的。”
“什么?”
“那少年得了妖修本体所铸的灵剑,又有妖修相助,轻而易举突破渡劫,百载有余,触到了半步登仙之境。可他突然不知如何突破了——他一生从未遇到瓶颈,唯一的一次瓶颈,就是登仙那一步。”
“那不是很正常吗?万千生灵蜉蝣,不都是停在这一步?”
安无雪悠悠叹了口气:“你觉得正常,我觉得正常,是因为我们所遇之苦难,并不只有这一步。可对于故事里的少年来说,他此生顺风顺水,要做什么就能做到,要学什么就能学会,不曾出远门,不曾见四海,从不知道何为‘艰难’‘困苦’。
“他无法登仙,拜访了诸多仙者,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自己天赋太高,一直修炼,囿于北冥,不曾博览众生,浮生道所需的道心不顺,自然仙途有阻。”
仙修之中,修无情道者少之又少,大多走的都是博览众生的浮生道。毕竟世间繁杂,要摒弃心念很难,顺应繁芜更容易。
那少年入道之前,没人知道他其实更适合无情道,自然而然助他选的是浮生道。
秦微说:“这条道确实选错了,其实这个少年应该修无心无情无欲无念却得见众生的无情道。但既然选错了道,那就放下一切,入世修行,博览众生,等到道心追上他的境界,他自然可以圆满登仙。”
安无雪摇头:“可他没有。少年的一生太过顺遂了,他不知道这世间有太多人遇到的困难比他多得多,也不知道他遇到的瓶颈已经算是简单。他连入世修行博览众生的时间都不想等。
“他太聪明,太有天赋,马上想到了另一条道——破道重修。他拥有从辟谷修到渡劫的经历,重修根本不需要多久,而他的道心本就为无情道而生,若是破了浮生入无情,转瞬便可登仙。”
秦微嘻嘻哈哈的神色骤然凝滞:“可无情道需要无牵无挂,他有一把与他心绪相连的本命剑……”
本命剑有灵,勾连的是和那少年因果相连的妖修。
有这样一把本命剑,是不可能无情入道的。
秦微刚一思索,便想到了什么,立时变了脸色:“难道他……”
“少年毅然决然地带上那把本命剑,来到和妖修初遇的那个断崖——他亲手折断了那把剑,在因果开始之地,斩杀了曾经和他一起许诺共登仙途的妖修。
“当时天穹阴云密布,冥海浪潮汹涌,水渊中似有源源不断的血水。可那少年只是将断剑扔于海崖,转身离去。”
故事止于此,再无其他。
安无雪当时已经听过上官了了讲这个故事,此时只是复述,倒没什么悲春伤秋。
秦微却唏嘘了许久,自言自语般道:“那妖修可真是所信非人……可是北冥也没有这样一位仙君啊?”
“故事没有后续了,了了说,也许那少年破道重修之后并没有留在北冥,而是拜入其他适合无情道的仙门。也有可能这只是一个故事,用来警醒世人。”
他们说着,符咒飞入城主府院中,送至安无雪面前。
似是又有一处地方起了浊气。
安无雪收起阵法书册,赶忙起身,说着:“刚才宋芜跟着水鸣走进来,我觉得她有些心高气傲,本也不是真的针对什么,只是想劝她先去历练一番。照水城比两界如今的任何地方都危险,宋姑娘初入世就来照水……”
“照水如今的情势你也明白,我们自顾不暇……哎,也许是我庸人自扰,反倒冒犯了水鸣和宋姑娘。”
“城外突生浊气,我去看看。”
浊气之事,秦微也不敢耽搁,他们不再多说,手中法诀一掐便走了。
次日,安无雪派弟子给楼水鸣送去一枚灵簪至宝,当做歉礼。
楼水鸣带着他的师妹上门拜访,宋芜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戴着那灵簪,说:“昨日和安首座言语相冲,是我莽撞了。”
他说:“昨日是我失言在先,该是我赔罪。”
此事便算是过去了。
那日之后,宋芜留在了照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