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无雪打眼看去,见那花灯精巧细致,连垂挂花灯的细木都毫无尖锐之处,大小格外一致。
花灯上的水墨点睛栩栩如生,那小兔子花灯竟然比安无雪在照水城带走的那一盏还要可爱。
他看着,已经开始想象,花灯中烛火燃起,这一手的灯火挂在房檐下、明窗旁,会有多么动人。
一双握剑杀魔的手,做起花灯来,倒是得心应手。
他没忍住问:“师弟去学这手艺的时候,匠人没夸你天分高吗?”
“……嗯?”谢折风显然没想到安无雪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问题,怔愣一瞬,才一五一十地说,“没有。他们没说话。”
安无雪失笑。
——是没说话,还是不敢说话?
他望着那些随着轻风微微晃动的花灯,不知为何,刚才分明吃的是清甜的冰糕,喉间胸腔却好像填了什么酸麻之物,又涩又酸,却又好像没有苦味。
他今日收了很多礼物。
除了昨夜凌晨的雪莲,有些是他自己主动留下的,有些是他人非要塞来的。
其中珍奇灵宝不尽其数。
他上一世身居高位,不管是不是生辰,也总是会收到一些珍贵之物。他自己也不是什么仰人鼻息的小修士,想要什么,本就能随意取之。贺礼对他而言,实在是算不上什么稀罕的东西。
重活一次,那些人喊他“首座”“兄长”……
依然还是将他当做“安无雪”。所赠之物,依然还是落月首座该用的东西。
他以为谢折风也是来做一样的事情的。
他点破这人踪迹,本是想着将人打发了,不论谢折风还想塞什么给他,他都不在意。
但他没想到会是这区区的凡俗之物。
谢折风惴惴不安中,安无雪忽而说:“你其实……也一点都没变。”
是冷得教人手艺的匠人都不敢出声的出寒仙尊,是那个会毫不犹豫替他出剑斩断凡尘执念优柔的谢折风,也是少年时练剑磨破了手还为他端来冰糕的师弟。
“……师兄?”
谢折风有些摸不准他的心绪,“你说我没变,可是我哪里还是没有长进?”
这问题问得着实另辟蹊径,安无雪不知如何作答,转而问道:“师弟不用去处理曲家的事情吗?”
“落月弟子和北冥仙修还在善后北冥四处游荡的傀儡,我没动曲问心,想看看她背后之人会不会来找她,此刻只能守株待兔看看。”
“不耽搁正事便好。”
“自然不会。师兄不必忧心,我先前……”谢折风低声说,“说你放不下苍生,只是出于我的私心,怕你离去,也怕你独身一人带着傀儡印会出事,这才找的借口。”
“四海两界的事情,我身在其位,这些是我该忧心的事情,你想如何便如何。”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
他吃完了那一盘冰糕,直接用灵力碾碎霜雪净手,起身去那梅树下,化出了一个足以让一人坐卧的秋千。
他抱着困困坐下,拿出那记载了傀儡之术的书册,无声翻看了起来。
雪中,花下。
安无雪身量分明高挑得很,可这么坐卧在那里,却又好像随时要融进霜雪中。
单薄得不像个曾经撑起苍生的身骨。
谢折风怔然看了片刻,又是一阵轻风扫过,花瓣飘落在他眼前,他猛地想起自己已经入内许久。
安无雪并没有驱赶他的意思。
……那应当是没有生气的吧?
他松了口气,屏着气息,无声地在院中挂起了他今晨刚做好的花灯。
他将那小兔子挂在了梅花树下的长栏上,把小鱼挂在了房檐下,又在窗边挂了好几盏……
他行至卧房床榻旁,拿出一盏莲花灯,又拿出一盏和其他花灯截然不同的似是小兽形状的花灯,一同挂在了床榻旁。
困困不知何时从安无雪怀中飞了出来,悄悄飞来找谢折风。
它看到床榻上的花灯,圆圆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爪子扒拉在小兽花灯上,转过头看向谢折风:“呜呜?”
谢折风目光微柔:“是你。”
那小兽竟是个瘴兽形状的花灯,和困困长得如出一辙。
困困高兴得舔了舔他的手腕。
他又去别处装点,终是将人世凡俗的喧嚣与繁华,无声地带进了这仿若与世隔绝的小梅林中。
做完这些,他满是不舍。
留下的理由没有了,他该走了。
谢折风很想留下,但他知道自己或许反而会让师兄烦心。
师兄得来不易的安宁几日,又是重新醒来之后的第一个生辰,他不想毁了。
他走回梅树下,想最后看一眼安无雪便离去。
可他来到那秋千旁,却见书册不知何时掉落在了积雪之上,秋千在轻风中一荡一荡的,上头卧着的人双眸轻闭,眉心舒展。
竟是入了梦。
困困跟着他飞过来,正要开口。
他捂着小东西的嘴巴,无声地说:“嘘。”
莫要扰了安无雪得来不易的清梦。
困困扇动翅膀的动静都小了许多,静悄悄地飞到安无雪身侧,趴在安无雪身旁,一同睡下。
谢折风上前捡起书册,坐在石桌旁。
他没走。
-
院外。
上官了了方才刚走出来没多远,又停下脚步。
她用神识看到谢折风走了进去,却许久没有出来。
怎么谢出寒就没被赶出来呢?
她想不通,站在院外等了许久,突然说:“你们既然也来了,为何不去找他?”
秦微和戚循不得不讪讪现身。
她只是修为跌落,神识修为还在半步登仙之境,戚循虽然藏得好,可秦微修为到底不如之前的她,被她发现了踪迹。
秦微苦笑道:“我哪里还敢找他?他生辰这样的好日子,我去给他找不痛快吗?”
他说着,还咳了几声。
苍古塔当年能冻伤安无雪的根骨,自然也能冻伤秦微的根骨。
“北冥真冷啊,”他说,“我以前怎么没感觉呢?”
戚循嗤笑一声:“活该。”
秦微挑眉:“我活该,你——咳、咳咳……你就清清白白了?那你怎么不进去?”
戚循眼角一抽,梗了半晌,竟然无话可说。
他和秦微也不是一起来的,而是自己在外面踌躇之时,发现有另一人鬼鬼祟祟的。
结果一看,居然是秦微。
可他和秦微在安无雪回来之前便已经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干脆各自躲各自的树梢上,谁也没在意谁。
眼下被上官了了喊了出来,戚循这才发现秦微身上法袍乱七八糟的,还有好几道剑痕。
他无从反驳,只好揶揄秦微道:“落月峰是没灵石了吗?秦长老衣裳怎么如此破败?和狗打架了?”
“可不是狗吗!”秦微没好气道,“我来北冥的路上,听到有个渡劫修士和几个大成修士谈论阿雪回来的事情,非说就算其他事情是冤枉的,离火宗满门也是阿雪杀的,还说什么有仙尊当师弟真好,死而复生洗清罪责轻而易举——狗屁!”
“谢出寒广告天下的那些,哪些不是有了确定证据之后才说的?”
“我气不过,把那几个人揍了一顿。区区渡劫中期,如果不是我伤还没好,哪里会让他们近身?”
他“呸”了一声,转而问上官了了:“阿雪现在怎么样了?”
“修养得挺好的,”上官了了落寞道,“只是不想与我多说什么。我留下也是碍眼,便出来了。”
戚循转着手中折扇,苦涩道:“罢了。就在外面这样陪着也好。我昨日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生辰礼,他不应我,我也不知道千年过去他喜好如何。但他从前就不缺珍宝,应当是不屑于那些外物的。”
“我给他准备了一份薄礼,是他从前每每见到从不愿错过之物,入夜之时送他。”
“希望他能开心一些……”
-
安无雪浅浅睡了一觉。
他境界骤然拔高,消耗颇大,这几日都睡了过去,今日却还是觉得有些睡不够。
他本想着小憩一会,没想到再一睁眼,天光只留下西边细细一缕,星夜东流,明月乍现。
他瞧见了满院花灯。
恰好在晨昏交替的那一刹。
花灯附着仙者灵力,被落下法诀,夜色降临的片刻之间,花灯之中烛火瞬间燃起。
黑暗还不曾笼下一瞬,灯火连绵而至,光华送入他的眼眸。
师弟坐在不远处的石桌旁,石桌之上不知何时已经堆满了古籍玉简。
那人穿着他当年赠的白袍,雪簪束发,黑发上之上点落星星点点的梅花瓣,正在低头认真翻阅着古籍。
察觉到他醒来,师弟放下手中玉简,转过头来,花瓣顺着轻风而落。
“师兄醒了?”
“我……”
安无雪还未来得及应答。
“砰——”
“砰砰——”
“砰——砰砰……”
一束束烟火腾空而起,环绕着城主府,在近处天穹接连绽放。
刚刚入夜的北冥被灯火映照得恍如白日。
烟火停滞空中,交映在一起,居然连成了一副连绵不止的恢弘山水画。
安无雪似乎听到了城主府外凡人的惊叫声。
这世间,唯有擅炼器掌火的离火宗,才能做出这般精巧绝妙的烟火。
他揉了揉眼睛,怔怔地坐起。
小院里满是繁华,梅树下积雪稍化,夜空中明光灿然。
他和谢折风竟是谁也没在这一刻开口。
可有人突然闯入院中,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裴千……?”安无雪无奈,“你送完那些灵囊了?怎么一副逃命的样子,那些仙门世家不应该对你动手啊。”
裴千只说:“救命!”
安无雪:“?”
“姓曲的刚刚把我下的幻术破了!他不仅破了,他还在幻境里学会了这个幻术,现在他说要报复我,要给我也下这个幻术!”
“天才不可怕,有病的天才才是最可怕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