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虚妄里,这两人看上去是特意来剑阵干什么的。
安无雪和裴千作为入阵之人,刚刚被观叶阵运转送至此间,还未彻底融入幻影中的第一城,上官了了和谢折风还未发现他们。
但他们这时候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安无雪眉头紧皱——不是因为谢折风,而是因为上官了了。
他当真是不想以上一世的身份面对上官了了。
哪怕是在虚妄蜃影中。
他对裴千说:“你想办法引开上官了了。”
要让其他当年幻影中的人明白这一切都是虚假的,确实需要大费周章。
可若是谢折风,不论是何时何地的谢折风,应当都不难。
就算现在谢折风说自身无情道破,但师弟能以无情道登仙,对这世间迷障,总是会多几分坚守。
裴千愣了:“你要从仙尊身上破开这个时间?”
“嗯。你拖住上官了了就行,正好看看剑阵外的别处有没有诡异之处。”
裴千面露担忧,低声和他说:“观叶阵之所以能把人困在时间洪流之中,除了时间纷乱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入阵之人同过往时间里的故人的牵扯。”
“安首座与仙尊……”
安无雪无奈道:“你叫的倒是挺上口,但我如今并不是落月首座。”
“你该如何便如何,谢折风带你入北冥结界自有他的目的,我的事情不会牵扯到你身上。”
他眼见谢折风靠近,迅速道,“而且你大可安心,我与谢折风之间,我不知他如何,但对我而言,停驻过去才是我避而不及之事。”
“行,那有一点我得提醒一句——观叶阵只是过往幻影,不会改变过往,可若是在阵中正好同入阵者的过去有交集,只要记忆足够浓烈,入阵者是能感受到发生了什么的。”
“你若是和咱们面前这位仙尊发生了什么,真正的仙尊可能会知道。”
“我知道了。”
安无雪这边刚说完,谢折风和上官了了交谈之声传入他耳中。
“谢出寒,你闭关隐世整整八百年,一出关便杀这个查那个,如今又要来北冥剑再看当年之事。”
谢折风冷冷道:“师兄斩杀上官然必有蹊跷。”
“我当时也这么希望,”上官了了嗓音淡淡,“阿然的死,安无雪说因他阻碍剑阵,不得不斩,且不说此罪不至于要了阿然的命,剑阵由我和安无雪各自负责一半,和阿然有什么关系?当年看不出剑阵有任何问题,过了八百年,你又能看得出——”
她发现前方有人,话语一顿。
上官了了以神识探查,瞧不见安无雪面容,安无雪又早已脱胎换骨,气息全变,她认不出来,只问:“何人擅入剑阵?”
谢折风死死地盯着安无雪。
他上一瞬还在板着脸听上官了了说话,眨眼间便猛地红了双眼,握着出寒剑的手颤动着用力。
裴千片刻没有耽搁,上前便对上官了了作揖道:“城主,我观剑阵有疏漏,特来禀报。”
“曲家的裴千?”上官了了两百年前居然就识得裴千。
她问:“是何疏漏?”
“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身边是出寒仙尊,天下事无需避他耳。”
裴千只好道:“其实不是剑阵之事,是曲家和我之事。我不想……”
上官了了默了一瞬。
她没听见谢折风的反应,只当谢折风默认,她直接手袖一挥,同裴千说:“随我来。”
两人瞬时消失在了剑阵之中。
安无雪这才凝眸看向两百年前的谢折风。
两百年前……
这人刚刚根除心魔出关?
是心魔还未复苏前的谢折风。
他听见那人颤着嗓音格外小心翼翼地喊:“师兄……?”
他没有应答,反而主动走向谢折风。
谢折风自始至终盯着他,在他停步之时,这人缓缓抬手。
安无雪一惊,本能觉得对方要动手,双指掐动灵力就要唤动春华!
可他一动,谢折风却不敢动了。
这人的手停在他脸颊旁,似是想摸他的脸,却没有落下,一寸也不敢进。
这人欲言又止许久,踌躇得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师兄……你、你还活着?”谢折风甚至语无伦次了起来,“我是来剑阵查上官然之事的。师兄,师兄还愿意来找我……师兄活着……活着吗?”
“这个时间的你,心魔既除,所见便为实,”安无雪漠然道,“我不是你的幻象。”
可你是此间的幻象。
他还没说这句话。
他想到刚刚谢折风正好在和上官了了谈当年之事……
他自言自语般说:“你来查上官然的事情……查不到的,因为确实是我污蔑他的——他没有对剑阵动过手脚。我只是找不到别的说法了,只能这么说。”
“仙尊两百年前,应该是无功而返了吧?”
“……师兄?”
“你两百年前来北冥过问上官然之事——那出事之时你在哪呢?”
“冥海水渊双修后,你一人独回落月峰,我回到北冥剑阵,之后我杀了上官然,至我领罪受刑,从苍古塔出来,我见都不曾见到你一面……”
也许是因为眼前的人是个已经停留在两百年前的幻影,而不是安无雪现在要面对的那个真正的谢折风,他没由来少了些许警惕与惶然。
有些话,他无需思索,便能毫无负担地说出口。
“如今来查……太迟了。”他对谢折风说。
这处于两百年前幻影中的谢折风似是全然没能听懂安无雪的话。
这人又惊又喜又哀又惑,五味杂陈,竟是懵懵懂懂地站在那,半晌才嗓音沙哑语气涩涩地说:“双修?什么……什么双修?”
安无雪哑然。
漫漫千年,他第一次在这时光洪流中提及此事。
谢折风竟是连记都不记得了。
“你连这也忘了,却把情爱挂在嘴边,”他无奈,“你当真能分得清楚愧疚后悔与爱恨心动吗?”
“罢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我该走了。”
谢折风神色突变,蓦地一急:“走?走什么?师兄活着回来,怎么突然又要走?”
安无雪说:“活着回来?你说错了——这个时候的我,应该还只是一缕残缺的孤魂。”
他抬眸对上这人视线,放缓了语调,仿若当年带刚入门的师弟练剑之时一般,循循道:“仙尊,我们现在处于一个大阵之中,你不过是大阵勾连过往带出的虚影,我还要去和真正的你会和,你让这一处过往蜃影散了吧。”
他以为,话说到这一步已经够了。
可四方景象毫无变动,谢折风反而神色猛地一变,双眸之中满是绝望与焦急。
“师兄在说什么?师兄恨我吗?你不想理我才这么骗我?我终于……”他似有哽咽之音,“终于再见到师兄,怎可能是虚妄?”
安无雪呆了。
谢折风毕竟是仙者境,观叶之阵再奥妙无穷,也无法完全将过往的谢折风囊括在内。
他面前这个,其实并没有谢折风本人性情的一半,是个熟悉的人一眼便能瞧出区别的假货。
可这样的假货居然脱不出虚假幻象!?
他滞了不过几息,谢折风便已惶恐至极,一步上前,近乎环抱上他却又不敢动——像是怕他当真一碰就消失无踪一般。
“师兄,阿雪——”
“不要这样喊我!”
他后撤一步,深吸一口气,唤出春华横在他和谢折风当中,咬牙道:“你好好看看,这是不是春华?两百年前,你的现在,春华是不是被你封存在霜海之上?除非这世间有两把春华,否则你该如何解释?”
谢折风却猛然摇头:“我不信。落月峰的护山大阵从未革除你的神魂气息,霜海之上的杀阵唯独不会防你,一定是师兄先去取了春华来见我……”
安无雪稍稍意外。
谢折风所言,他倒是此时此刻才知晓。
难怪……难怪他当时上霜海那么顺利,直至碰到春华才惊动谢折风。难怪他偷魂铃也无人发现。
他只沉默了片刻,谢折风却以为他被说中,赶忙说:“师兄果然在气我。都是我的错……你若恨我厌我,报复我折磨我杀了我都行,不要走——”
“你总是这么说。”
安无雪打断了他。
谢折风神色空茫了一瞬。
“我在真实中不能杀你,”安无雪一字一顿,“在此地难道还不能下手吗?”
谢折风没听懂他的话,却面色一喜,徒手握上春华剑身,将剑尖指向自己的心口。
锋利的剑刃瞬时割破谢折风的掌心,鲜血自春华剑尖滑落。
“我行差踏错,害死师兄,师兄愿意杀我报仇,是我之幸事。”
这时。
裴千自剑阵外掠步飞回,口中喊道:“我撑不住了!!上官城主好生聪明!!!”
他的身后,上官了了紧追而至,剑气已出,直冲裴千而去。
她问裴千:“你怎么来的渡劫后期修为?支开我到底是为了干什么?”
剑气眨眼间冲至裴千身后,裴千不得不回身全力抵挡。
可他渡劫后期的修为居然在上官了了这一剑中尽落下风,灵力溃散,他整个人都被掀翻出去,倒地猛吐一口血。
可上官了了却自行停下了。
她骤然收剑,神情一怔,道:“春华的气息……谁在用春华?”
裴千喊道:“我打不过上官城主啊!还没破局吗?”
“呲——”的一声。
剑气破空,利刃入肉。
鲜血染红了谢折风的白衣。
上官了了和裴千都愣住了。
安无雪握着春华,灌注灵力于剑身,刺穿了谢折风的胸膛!
他杀了谢折风。
他自己也愣了一瞬。
他没想到这一剑如此顺利。
谢折风居然当真没有抵抗。
这人双手仍旧握着已经刺入胸膛一大半的春华剑身,掌心被剑刃长长拉过,双手同胸膛的血都流到了一处。
他双眼湿润,眼眶微红,胸膛传来锥心刺痛。
谢折风却笑了。
他一张口,鲜血自喉间涌出,他足足哽了数下。
安无雪听着谢折风因虚弱而断断续续的话语:“师兄……愿、愿意以春华入我心口,可还……可还开心?”
他稍稍低头,移开目光,垂眸,毫不犹豫地拔出了春华。
鲜血迸射而出,染脏了他的衣裳。
他说:“你误会了。”
谢折风微怔。
剑阵周围,天地开始变得模糊。
四方塌陷。
安无雪杀了局中人,此回生门,竟是以本该无可能的蛮力之法破之。
他在天塌地陷中,轻声说:“我入观叶阵,是为寻北冥祸事真相,救第一城之凡人修士。”
“我与你没有爱恨,杀你,只为两界之事。”
破碎已盖过正待开口的上官了了,安无雪没能听见她想说什么。
他只瞧见了谢折风灰败无光的神色,还有那双疼到只剩绝望之色的眼睛。
生死门再度浮现在他们面前。